书城专栏逆流而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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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

病房门口,阿水听到近乎哀嚎的哭声,就像一只弱小的生物在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的死前呻吟。他站在房门一侧,止步不前,双手微微发抖,身后的小童手足无措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房间里,暖色的灯光打在一件件白色大褂上,原本温和的氛围在冷色的服装下显得苍凉,月光用尽全力想从那铁窗缝隙照入室内,最后,却无力的消融在灯光里。

女人躺在病床上,脸色死白,双眼毫无聚焦的望向屋顶,脸颊上是眼泪干涸后留下的流痕,她已经被套上净白色的捆绑外套,双手被牢牢的固定在胸前,身子不停的扭动,抽搐着。一侧的护士用针管抽吸镇定剂,之后快速在女人的静脉位置擦拭碘酒,将针头扎入女人静脉,随着镇定剂的注入,女人身体抽动的幅度逐渐变小,最后,静止了下来,就像一具尸体。她的双眼依旧无法聚焦,呼吸急促的躺在床上,之前那头乌黑柔亮的头发杂乱的搭落在脸,颈部和肩膀上,除了呼吸,她与活人已没有任何的相连之处。

阿水的脸色与女人有些相似,他站在病房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床上的苗苗。医生来到阿水身旁,深吸一口气:“没事的,给她一些时间,你知道,精神类疾病在治疗阶段是需要时间寻找发作原因及途径的,你曾经不也是……嗯,对不起。”医生看了一眼阿水,歉意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水低头回答:“我的事已经过去了,没有放在心上,苗苗今晚就麻烦你们了。”

医院门口,阿水再次看到童雨诺,此时的小童已经脱去护士外套,穿着去摄影棚时的白色衬衫和红色波西米亚长裙站在生有斑斑锈迹的铁门旁,她轻轻拉了拉肩上的彩色帆布包对阿水说:“我刚刚下班,一起走吧。”

阿水用余光看了一眼小童,沉默的继续朝前走着,没有丝毫与她同行的念头。小童小跑几步跟上阿水尾随在其身后,他们彼此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安静的朝东北方向走去。城中心那栋高楼灯火辉煌,在周围低矮的建筑群中显得突兀且尴尬。

墨江城的夜晚有些凄凉,除却那幢被繁华包裹的大楼,周围的房屋只亮了星星点点的光。街道上,低矮的路灯发出并不明媚的光线,零星的车辆缓慢的行过,转角处,一家小小杂货店亮着灯,体态丰腴的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后,偏头看着电脑显示器里的连续剧,发出寂寥的笑声。小童独自站在杂货店门口,微凉的风刮过,她轻轻摩挲双臂,回头看向正在店里买东西的阿水,不知不觉,天上飘下雨来。

阿水递过一瓶水,小童微笑接过。两人沉默的站在杂货店前的屋檐下,小童用余光打量身旁的阿水,安静的看着被雨包裹的街道。

“她是我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阿水突然说话,小童愣了愣,转头疑惑的看着阿水:“啊?不好意思?”

“你到医院工作多长时间了?”

“刚刚三个月。”

“嗯,那你应该还没有听说关于她的事。”

“是今天发作……嗯,是你今天去看的那个病人吗?”

阿水坐到屋檐下的矮凳上,轻轻点了点头:“她是我的好朋友,在你们医院认识的。”小童想了想有些疑惑的摇了摇头:“我不太明白。”

“我曾经是你们医院的病人,大概三年多以前的时候。我是被强行送过来的,而她当时是你们医院的护士,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

“能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一些什么吗?为什么你会来我们医院?”阿童发现自己的问题有些突兀,不自觉的咧了咧嘴:“也不一定要说啦。”

阿水看了一眼小童,微微笑了笑,笑容憨厚,简单,却又参杂些许的无奈。这是他很少会有的表情。除了在医院的时候,他一般是严肃的,或者说是懦弱的,用一种敏感的防备心理把自己包裹起来,在任何环境下都选择躲避,疏远,逃离,因此他收敛了表情,努力让自己显得冷漠。在他的脑海中,世界是危险的,亦是狭小的,他更愿意蜗居在自己搭建的精神世界中自娱自乐,除了生存所需的工作,不愿与外界产生额外的碰触。

身旁的小童有些惊讶的看着阿水,她高兴的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而且笑容这么干净。阿水愣了一下,努力的想收敛起表情,但微微扬起的嘴角依旧让他的脸显得憨厚,简单。雨渐渐变小,雨声从凌厉转为低沉,最后显得零星。两个人安静的走入雨中,顺延灯光朝远处走去,整条街再次缓缓安静下来……

我和宋清站在饭店门口,街角处,坐着一个年过中旬的艺人,穿灰色西裤,白色衬衫和一件有些老旧的马甲,他用怀中的手风琴演奏很老很老的歌,几个路人站在一侧聆听,阮先生也在其中。他从口袋中掏出零钱,恭敬且整齐的放入艺术家身前的琴袋里,脸上透出谦逊友善的表情。

身旁的宋清低声自言自语,偷偷用一种蔑视的眼神打量着艺人,他掏出烟,点燃,朝阮念乡走去。

“阮先生,差不多我们进去吧,已经订了桌的。”他的眼睛在中年艺人和阮先生之间来回扫视,眼神也在不断的变化,一时自大,一时卑微。

“你知道这位先生弹的是什么歌吗?”阮先生问道,似乎没有一丝走的意思。

“额,不知道,老歌吧,以前有听过。”

“它是1938年二战时期来自苏联的音乐,你想知道歌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宋清点着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好奇,而阮先生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朝中年艺人微微点头,用笑容表示感谢,艺人将音乐奏入高潮,用曼妙的声音传达敬意。他转身朝饭店门口走来,宋清尾随。

饭后约莫九点,宋清开车送阮先生回住所,我独自走在街道上,脑中浮现出你的身影。我知道,有些记忆是不应该去碰触,特别是那些在自己看来并不单纯的过往。我掏出手机,本想找个人聊聊天,但直到把联系人浏览完也没有寻到一个合适的,一种熟悉的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有时候内心的孤寂比独处时的寂寥更可怕,它让人变得自卑,变得浮躁,好像成就和努力被瞬间否定一样,一种自以为辉煌的过往顿时变得卑微。

路过一家酒吧,我停了下来。

酒吧,是一个我频繁出入的地方,每次都是很多的人成群结队前往,人群中有各色各样的角色,熟识的,刚认识的,第一次见面的,有同事,领导,企业家,明星,律师,官员,作家。有一次,我们甚至带着两个来自大山希望小学的老师去了Piano Bar,那是总编要求的,我没有反对,直到坐在嘈杂的包厢中,听着被喧闹和电音弄得畸形的钢琴曲时,我看到两个老师拘谨且尴尬的蜷缩在角落,他们的眼中泛出一种恐惧,是对这所谓现代文明的恐惧,是对舞池中如酒池肉林般欲望的恐惧。那个时候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肮脏,那是一种在都市生活里已经习惯,并引以为傲的优越感,而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所谓的歌舞升平只是一种多数人用于填补内心空虚和恐慌的欲望假象,这与年少单纯时的憧憬背道而驰,人们用它玷污自己的单纯,麻醉内心的方向。

几秒钟的犹豫后我走了进去。

嘈杂音乐随着重音的节奏侵入我的耳中,我开始有些发慌,好像自己是一个从未来过夜店的孩子一般。一个服务生将我带往吧台,我看到他用余光打量我的服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坐下,点了一杯龙舌兰,舔一下已抹在左手虎口处的少许盐后一饮而下,一股强烈的灼热感从口腔顺延脖颈向胃部涌去,再将柠檬咬入口中,灼热感缓缓变为舒暖的温度,让我开始遗忘孤寂,那些原本厌恶的繁华也慢慢变得温情。

转过身,灯光不再刺眼,舞池不再肮脏,我开始随着节奏缓慢的扭动身躯,刚刚脑中的愤世嫉俗消散而尽,闪烁的光包裹着一个个陌生的身影,他们喝酒,拥抱,亲吻,大笑,沉默,流泪,蜷缩,就像一出闹剧让我兴奋,一种充满鄙视和自嘲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