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这个下午,天空有些阴,这里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医生在我身旁不断叮咛着,旁边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护士正在将一罐罐药物放进我的背包,身后几个病友,他们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打量着我,对我做出的决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离开珍妮的那天下午,我淋雨回到病房,经过的护士看到我湿漉漉的病服吃了一惊,来到我身旁用一种批评教育的口吻说道:“你去哪了?怎么一身都湿了,你知道,你的外伤刚刚恢复,而且胃部肿瘤的状态也非常不稳定,你得为自己的生命负责。”我抬头看了一眼护士,是个中年女人,黑白相间的短发,脸上隐约着一条条窄细的皱纹,尖尖的瓜子脸,看上去有些锐气的样子。
“我要出院。”我的语气很平淡。
“什,什么?”护士愣了一下,没有跟上我节奏的样子。
“我想出院,希望您能帮我安排一下,明天我想再见见医生,对我的身体状况做一次彻底的了解,但你放心,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很好。”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疤痕,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出现一抹轻蔑的笑容。
护士停顿几秒后,语气缓和下来,有些冷漠的回答道:“好,明天会帮你安排,早点休息。”说着转身走出了病房。
我开始收整行李,很多眼熟的物件开始不合时宜的出现,珍妮的袜子,梳子,之前她生病时为她买的药,我胃痛时她买来的暖袋,不久前的车票,还有那双她在那个批发市场里买下的山寨拖鞋。
我有些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珍妮竟然已经开始融入了我的生活。我坐在床头,开始有些后悔刚刚对珍妮所表现出的态度。“但这并不是我的问题。”我开始自言自语:“但我又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因为她又被包养了?以前她就是做这行的,这就是她的生存方式,我没有权利去干涉。”我的呼吸开始急促,现在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允许我考虑太多的问题,特别是情感问题,这是人类思量那么多年却依旧没有寻求到解决方式的主题,当然,也许宗教做出了最合理的解释,只是理解它需要太多的机缘。
掏出电话,看着手机里珍妮的号码我开始有些看不起自己,脑子里突然涌出一段段回忆的画面。那是墨江城,我背着行李包,以一个全国一流杂志的编辑身份有些高高在上的进入那间叫做“格木巷”的摄影工作室;在墨江城的酒吧,那一夜喝了很多酒,误打误撞挑起事端,珍妮出现,将我送到医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珍妮哭,哭的那么真实,完全卸下了混迹社会所需要的外表;咖啡馆里,我大口吐血,珍妮出现,那是我第一次突然对一个混迹夜场的陪酒女子产生改观,甚至,甚至是一种浅浅的爱,存在于自我克制中的,有些压抑的爱。
打住夜里肆意遐想的思路,我按下拨号键,心里默默想着,如果珍妮愿意回来,我会跟她道歉,我希望她能够陪我度过这剩下的日子。
电话通了,在听筒还没来得及传出珍妮的声音时,我迅捷的挂断电话,随即有些歇斯底里的抽出手机中的电话卡,慌乱的丢出窗外。我开始大口的喘息,身体虚弱到极致,心中开始辱骂与嘲笑自己……
一大早,医生来到病房,手里拿着关于我病情的诊疗结果。起身,他朝我轻轻摆了摆手,让我不要动。
“听说,你想出院?”他是个性格温和的男人,声音同样如此。
“是的。”
“聊聊你的想法。”
“我能先知道下我的身体状况吗?”我从床上坐起,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勾出一道道规律排列的条纹。
“你想听专业一些的解答还是简单直率一些的。”
“简单直率的,我只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活着的时候,还能做些什么。”
医生沉思了一会儿,开始用一种带有人情味的表达方式正式的宣判我生命的长度,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的神情,我能够理解,手腕上的这道疤痕除了永远存在于我的肢体,也会存在于知情人的脑海中,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够随着时间的打磨变淡,但永远不可能彻底消散。
一年,这是医生最后给我的宣判,他不断的用很多模糊的字眼来描述这段时间,直到最后,当我要求他给出最悲观的时间时,医生沉默几秒后用依旧温和的口吻告诉我一年,最后他还补充一句道:“癌症还要靠意志,这种时候,心态将会决定你绝大部分的命运。”顺着医生的话我回答道:“如果心态更加重要,那么,我想我需要出院,今天就出,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医院里,我也更想让自己的心态变好,所以,离开这里,是我心态改变的前提。”
医生的神态开始变得严谨起来,他开始用官方的语气向我陈述终止治疗和保守治疗的区别,当我明确回答我选择保守治疗后,他提出了治疗方案,从生活细节到辅助药物,我看到医生眼里透出的是一种赞赏和支持的信号,与他严谨陈述的语言形成不合时宜的搭配。
“现在决定权在你,我们尊重患者的选择。”
“请帮我在今天内准备半年的药物,谢谢你医生,我想晚些时候就出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医生让我想起了阿水,那个与医生和医院都有着特殊交集的质朴男人,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过的怎么样。
“好的,我先让护士帮你准备药,收拾好后她们也会帮你办理其他手续。”医生站了起来,准备要走的样子,我起身伸出手,我很感谢这个温和的医生,他让我体会到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结合,我想和他告个别。医生看着我,微笑着伸过手,我们轻轻交握,他低声的说:“相信我,有时我们需要的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