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进站,停在一个约莫四块篮球场大的空地上,场地破旧,地面上布满了零碎的石子和烟头,空地右上角停着一辆陈旧的小型中巴车,车身已经脱漆,朝外的两个轮胎也已干瘪,整辆车歪斜着身体沧桑的蜷缩在阳光里,有些凄凉的样子。
车上的乘客们开始陆续起身,拾挎起行李逐一的走下车去。我和珍妮坐在后排,等待着人群移动所挪出的空间,我再次看到那个带着鸭舌帽的身影,灰色的帽子,星星点点的络腮胡,黑色外套和一个同样是黑色的背包,从背包的轮廓中可以看出,它里面装有一些设备,因为背包的四周凸显出棱角和圆形的褶皱。相机,这是我的潜意识给出的答案,如果这是相机,那么,前方戴鸭舌帽的这个男人就很有可能是我在沙漠里遇到的那个流浪者,我想,他也许知道更多的,关于阮先生的故事,只是我对阮先生的故事似乎不再那么感兴趣了,就像喜欢一个电影里的角色一样,当这个角色脱离了剧情来到你面前的时候,他也随即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失掉了角色身上的神秘,巧合与起伏。
下了车,我看到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出口一侧抽烟,依旧背对着我,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手机。我朝他走去,在我们离得越来越近的时候,男人缓缓的转过身来,朝着天空吐出一口灰白的烟。
不是那个流浪者。我心中涌出一丝失落感,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滑稽。
我继续朝前走着,走过戴鸭舌帽的男人,穿过出口大门,来到一个零售柜台前。买了两瓶水,付款的时候和售货员聊了两句,她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从语调里能够听出浓浓的重庆味儿,她有些漫不经心的回答着我的问题,不时的还透出一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她说,这里是青门县,以农业为主,前两年政府主导下开办了几家纺织品加工厂,主要做棉纺织和化纤加工。她指了指自己身上印着红色大花的衬衫说,这就是当地生产的服装,还有很多出口到南美及东南亚。
不知道什么时候,珍妮来到了我的身后,她轻轻的抱住我的身体,脸庞搭在我的肩上,就这样规律慵懒的呼吸着。
又有一辆客车驶进空地,停稳后陆续走下乘客,此刻我又看到几个同样背着大包,大包四周同样印出明显弧线轮廓的男人朝候车厅走来,出于好奇我低声询问售货员那些男人背包中背的是什么东西?女人看了看我,脸上浮出一抹冷漠的,有些嘲讽意味的微笑:“听上去您只是来旅游的吧,推荐您去小镇的市场上看看,挺有意思。”她说完这句答非所问的话后,缩身坐回到角落的木椅上,取过一份印有油渍的报纸低头阅读起来。
我和珍妮住进车站旁的一家廉价旅社,房间窄小,两张单人床和一个不大的电视柜让整个房里只剩下了一竖一横两条线,横线隔开电视与床,竖线则像一条界线,区分开两张白色旧床间的关联。
从我们刚刚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我的胃再次痛了起来,整个腹部就像被一块深红的铁块重重烙上一样滚烫着,脸上开始渗出越来越多的汗液,脸色发红,慢慢的又变成了沉闷的土黄,最后已经没有了颜色,只剩下一道煞白。
珍妮下楼帮我买来胃药,还有一个淡黄色热水袋,她在袋中冲进滚热的水,然后放到我的胃部。
这一个早晨,她就安静的坐在床边,用毛巾帮我擦着脸上的汗液,冲泡温热的蜂蜜水,不时和我可有可无的聊上几句。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的胃痛累了,渐渐舒缓了一些,我用余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珍妮,她正斜靠在窗沿,翻看着刚刚顺带买来的当地报纸,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在正午的阳光下忽明忽暗的闪动着。
“我们出去吃东西吧。”我缓缓的坐了起来。
“不痛了?”珍妮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
“嗯,好多了,我们去刚刚那个大姐说的市场逛逛吧。”
珍妮上前帮我套上外衣,这一个瞬间,脑中闪过一个场景,那是三十年后,同样在一个小镇,正午的阳光照在一个院落中央,一侧的树荫下我刚从一个美好的梦中缓缓醒来,身旁那个有些丝缕白发的女人为我套上色调陈旧的外套,只是,我看不清那丝丝白发下,女人的脸,这个结局让我的情绪沉了下来。
小市场位于这个县城的东边,市场里没有农作物,没有肉类,没有水果,而是由一间间简易的帆布篷拼凑起来的。我和珍妮有些惊异的站在市场入口处,服装,床上用品,大块的布料和零散排列的鞋子充斥在这个有些简陋却繁荣的空间里。我们踩着铺满灰尘的泥土路面走进市场,声声的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从四周涌来。
“这是一种尴尬的繁荣。”这句话是一个售卖运动鞋的老板告诉我们的。
他的摊位夹杂在市场的一个角落,两个深蓝色油桶加上一块棕色木板拼成桌子模样,木板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运动鞋,鞋子做工粗糙,廉价,却又都印有各种国际知名品牌的标志,甚至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式样,例如印有三叶草标志的拖鞋以及印有耐克标志的黑色千层底,那白色的一瞥有些尴尬的印在黑色布鞋鞋头正中央,显得异常滑稽。
老板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寸头,白色衬衫,青色西装裤,双手粗糙,布满零散的纹路,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出了浓浓的黄色。他微笑的看着我们,对珍妮提出的问题以简短明确的形式应答着。
“这些鞋子是仿的吗?”
“是。”
“质量好吗?”
“好。”
“这双多少钱?”
“200。”
“能便宜点吗?”
“100。”
“能再便宜点吗?”
“80。”
“你这儿做批发吗?”
“做。”
“哦,看来你们这儿的生意都还不错嘛。”珍妮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低声挤出一句话来。
“这是一种尴尬的繁荣。”老板的这句话让我和珍妮愣了一下,他继续说道:“两位不是这儿的人吧,这个市场里,都是假货,但买的人很多,也有一些城市的生意人来跟我们进货,量还不小。”
老板沉稳的看着我们,等待着我们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