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利的上了51路公交车,虽然说是公交车,但实际上只是一辆有些显旧的中巴,车窗一角和车身的位置用天蓝色正楷字体写着数字。
车上人很少,只有几个有些年纪的老人坐在车尾处,他们沉默的看着车窗外缓缓经过的房屋和树,不时低声做简单的交谈。我看到贴在车窗上方的蓝色贴纸上写着不同的站名,终点站叫做平安公园。公交车的司机是个体型发胖的中年男人,头发有些花白,他一边开车,一边抽烟,将灰白色的烟雾朝窗外吐去,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几分钟后,中巴车停在了终点站,几个老人起身,捎起脚边的布包缓缓朝车门走去,当我和他们目光相对时,老人们朝我友好的点头微笑。
原来平安公园并不是一个公园。
这是我看到老人布包中堆得满满的纸钱和香火时才突然反应过来的结论。
下了车,我拨通珍妮的电话,电话通了。
“喂?”
“你在平安公园?”
“嗯?你怎么知道的。”珍妮的声音有些无精打采。
“旅馆老板告诉我的。”
“哦,你顺着公园的石阶往上走,走到尽头,我在山顶等你。”
“好。”
我尾随前方的老人,顺着石阶朝山顶走去。在我的眼里,这里并不是山,最多算是一个山丘,但出于对当地人的尊重,我姑且还是称呼这里为山。
山脚处是公墓的入口,建了一个枣红色的木门,门框不大,顶处立着“平安公园”四个大字,经过长期风雨的消磨,四个字上有些脱漆,布满了时间的痕迹。这里没有围栏,也无需买票,穿过大门就是一道缓缓上升的石阶,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松树和杉树,将山腰以上的视线全部遮挡,然而,当你顺着石阶走到山腰,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时,景色就这样瞬间开阔了。
成片的墓碑,整齐,密集,由下而上的布满了整个山丘。
我看到之前的几个老人正走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他们转向一侧,顺着一条窄细的小路朝墓碑中走去。整座山上只有这几个老人,他们相互搀扶着,表情平静,脚步缓慢,最后停在了众多墓碑的中间,脸上映出浅浅的笑容,但这道笑容显得有些凄婉和悲伤。
眼前的这一切就像一幅油画,满满的墓碑和几个老人的背影所组成的油画,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站在山顶的珍妮,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就安静的站在那里,天空明媚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搭配上耳中不时传入的风声和鸟叫声,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去祭拜祖父时的场景。
十年了,我突然想到,我已经十年没有再去看我的祖父,他墓碑应该已经被风雨洗刷的有些陈旧了吧。
我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来到珍妮身旁时,她默不作声,安静的转身走去。随着珍妮,我们跨过山顶,顺着石阶朝山体另一段的山腰走去。
几分钟后,我们停在了其中一块墓碑前,上面写着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普通到让人无法记住。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男人。”珍妮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从包中取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脸上的表情缓缓松弛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故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硬生生的挤出一句话。
“不是,他的家在北方,但他死在这里,之后也没有人来认领他的尸体,当地的公务人员最终联系上了他的父亲——是个整日酗酒另立家世的男人,他拒绝了公务人员的所有要求,只丢下一句硬生生的答复,要求他们将儿子在当地火化,然后找个地方埋了。当时很多人都去劝说过这个男人,希望他能够将儿子的骨灰带回去,可男人很坚定的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和生活,不希望儿子打扰到他。”珍妮说着,发出一声冷笑,将烟头踩熄在墓碑旁。
这是一块陈旧的墓碑,碑面上有零零散散的裂纹,原本深红色的字体已经变得有些模糊,这块碑上只写着男人的名字,没有家属,也没有出生和死亡的日期。
“是你把他埋到这儿的吗?”
珍妮摇头:“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眼睁睁的看着医生将他抬上了救护车,那天有警察来问我认不认识这个男人,我说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不认识,但眼前的整个画面让我感到恐惧,恐惧到不敢与其产生任何的关系,就只想退缩,让自己置身事外,我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当他那该死的父亲拒绝认领他的尸体时,我找不到一个正当的身份或理由去帮助他,如果我说我是他的女朋友,那么警察一定会盘问我为什么当初我说不认识这个男人,于是我屈服了,用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整件事情的发生和结束,但却什么都没有做。”
“谁都会有恐惧,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我试着安慰珍妮,但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这个早晨,我的脑子有些空白,也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就是软弱,这是人性,无法逃避。当我们想推脱掉一件事情的时候,可以轻易的寻找出无数的理由和借口,包括我现在所说的种种,无非也就是一个借口罢了。”
我不再言语,珍妮也就这样安静的坐在墓碑旁,我们看着相同的风景但却想着不同的事情。
死亡,有时也是一种解脱,以逃避为目的所产生的解脱。就在死亡的那一个瞬间,你将失去对一切事物的感知能力,失去思考,幸福,快乐,欣慰和美满,却也从悲伤,失望,忧郁,落寞,痛苦和挣扎中解脱,或者说,将悲伤,失望,忧郁,落寞,痛苦和挣扎留给了那些爱着你,关心着你的人,这是一种对他人有着很大不公的解脱,因此,自杀自然也就成为了一个贬义词,可当一个人想要主动寻求解脱的时候,那么一定是有一个原因,让他窒息到无法为那些爱着自己的人考虑,他仅剩的那丝理智与良知已被绝望抹去。
我和珍妮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午后,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为了打破墓地所带来凝重与沉闷,我们开始互相调侃,从调侃到暧昧,从暧昧到调情。
也就在这个温暖的午后,我们在旅馆中做爱,窗户敞开着,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皮肤能够感受到光的温度,也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汗液,珍妮的双眼一直紧闭着,她发出娇柔的喘息和呻吟,就像在唱一首忧伤的歌,让我产生一种夹杂着兴奋与满足的感觉,就像人在寻求解脱时所看到的那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