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逆流而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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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怯懦

似乎每个人都应该有道伤疤,或长或短,或明显或隐约,分布在身体的某个位置,也许这道疤是有故事的,也或许,这道疤并没有什么故事,但问的人多了,自己也就帮它编出了一套故事。

坐在对面的珍妮努力的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与冷漠,她想用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讲述伤疤的故事,从手上的伤疤到心里的伤疤,她一边讲述,瞳孔不间断的扩张与收缩,这是情绪克制所带来的结果,也许讲述身体的伤疤并不难,而真正无法碰触的,是心中的那道,一生无法抹去的痕迹。

珍妮说,她与这个男人在酒吧认识,她去喝酒,男人在角落的舞台上唱歌,抱着很大的吉他,唱的歌说不上好听,但声音能够让人安心。

那一年,珍妮刚刚从职业学校毕业,准备找一份销售的工作,过与常人无异的生活。可现实总是有些差强人意,两个月后,她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职业,她处处碰壁,就像一个顽固的石像,不愿意在环境中改变,也更加无法改变环境,最终的结果就是从失落变成了埋怨。

她开始夜夜去酒吧喝酒,与一群狐朋狗友,她与男人渐渐熟络,也会不时上台唱歌,男人帮她弹琴伴奏。

珍妮问男人:“你打算一辈子都在这里唱歌吗?”

男人摇头:“没人能够保证一辈子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很享受在这儿唱歌的感觉。”

“你孤独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唱的歌很孤独,我也很孤独,所以,就能看出你孤独。”

男人笑,这是珍妮第一次看到男人笑,布满胡渣的下颚微微翘起,透出一副单纯美好的模样。

“不要总是把孤独看作很文艺的调调,见谁都说孤独,听什么歌都觉得忧伤,我唱歌为了生活,没那么多的情绪。”

“如果你每天看到我会嫌烦吗?”

“也许吧……”

半个月后,珍妮开始在那家酒吧上班,做服务员。男人没有惊讶,似乎是早已料想到的结果,从那天开始,男人唱完歌会独自坐在角落,喝酒吧免费提供的柠檬水,独自把玩吉他,当音乐安静时,他也会从背包中拿出书来翻看,大多是哲学书籍,卢梭,康德,孟德斯鸠,黑格尔,叔本华。

珍妮下班后,他开一辆老旧的墨绿吉普车送她回家,两人非常默契的,悄无声息的进入了一种暧昧的模式,激进却又模糊,接下来的相处,他们也从未提过彼此之间的关系,直到男人从十四楼一跃而下,用死亡终止一切的那天。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不算男女朋友,也许称为情人或性伴侣也不为过,嗯,情人吧,性伴侣是没有感情的。”珍妮喝下一口咖啡,再次将手腕上的伤疤翻转出来,开始仔细的打量,就像在观察一份礼物的样子。

咖啡店里开始播放音乐,淡淡的大提琴曲,音调很沉,节奏很慢。

“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

“不长,我在酒吧工作了十四个月,在我辞职后的第二周,他自杀了。”

“那你手腕上那道疤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珍妮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道疤是因为这个男人割下的?”

我沉默的点头。此刻我感到一种极大的压力,是种因好奇而引发的愧疚感。坐在对面的珍妮就像一个无助的女人,被要求着,一件一件的脱下包裹肉体及层层伤疤的衣物,她起先那道笃定的眼神已经渐渐被回忆抹上了一层光泽,与眼泪不同,是一种湿润,隐约,无法言说的记号。

“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喝醉的那一晚我愿意帮你,是因为那与我记忆中的一幕场景太过相似,那时就在我打工的酒吧,他突然开始酗酒,没有任何理由,他的性格开始越来越矛盾,有时浮躁易怒,有时又沉默寡言。某天夜里,在我临下班前他醉了,得罪了客人,被打成重伤,伤的比你严重很多,我陪他去医院,在加护病房,医生让我签病危通知书,当时他还有一些意识,一边呻吟,一边滑稽的跟我嘱咐他的遗愿。他不停的强调灵魂与永生,他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到田野中,把他的吉他送给需要的人,他说死亡不可怕,违心的活着才可怕,最后,医生帮他打了镇静剂,我被带到走廊的长椅上。那天,我不知道是哪根筋错了,男人迷糊时说的很多话总在我的脑中旋转,灵魂,生死,轮回,纯粹,爱情,永生,我想,也许我应该和他一起离开吧,那时候我心里总在说,这个男人是世界上唯一懂我的人,我有义务跟他在一起。”

“所以你割腕了?”我把声音压的很低,珍妮点了点头补充说:“现在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那个时候的自己,而且我发现,人是种非常懦弱的生物,先前脑中迸发出的各种思绪和想法在面对死亡时,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珍妮开始轻轻抚摸那道疤痕,她拿起杯旁的短勺,比作小刀的样子从痕上轻轻滑过,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在嘲笑这条印记,嘲笑曾经的自己。

“他最后的死,是否与所阅读的书籍有关?”我决定这是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只是发觉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他们的思维异于常人,而且生存的意愿往往是寄托在某种特殊的物质或者精神载体上,这些人中,顺利的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而一旦偏了方向,钻了牛角尖,往往就会以一种偏激的方式作为终结,我想,他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人吧。”

我和珍妮都安静下来,沉思的样子。

电话响起,在一个对的时间。

杨思霖通知我下午参加影展的晚宴,语气严谨,感觉的出她是在以合作伙伴的身份对我发出邀请,对面的珍妮侧身看着窗外,正在努力将自己从沉思中抽离。

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即便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进取的模样。

死亡,分离,挫败,在银幕上,在书本中,这些词汇很多时候是以一种美的,抽象的形式存在,作家们用文字努力的美化着这些负面意识,然而,当你以自己的身体或者生命作为载体来思考这些词语时,你会发现原来我们如此怯懦。

我邀请珍妮一同参加晚宴,她微笑着拒绝。

渐入午后的阳光温暖的照射在我们身上,珍妮缓缓的脱下那件黑色外套,当我在展场第一眼看到她时,以她的服装作为判断标准将其放到了“等待挪动”的那个群体中,而现在我才发现,脱去外套,是一个崭新的珍妮坐在我的对面,没有目的,没有杂质。

我自己同样如此,一件又一件的外套,一个又一个的身份,最后,连自己也不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就是所谓的迷失。

我听到那个真实的自己开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