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杨思霖是在影展开幕的早晨。
这是一个阴郁的早晨,天公不作美,并不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天气。我莫名其妙的被邀请参与影展的开场剪彩,开始我不愿意,多次拒绝后阮先生出了面,出于尊重我只能乖乖答应。
似乎这就是存在于整个世界的“面子”的力量,我不敢保证影展结束后是否还会和阮先生有什么交集,但我给了他面子,出于几点考虑:首先是身份,他是这次影展的投资人,我相信邀请我们杂志社做专访的费用也一定是阮先生掏的,因此在工作范围内,他算是我们的一个大客户;其次,他是个有钱人,在当下的社会,似乎每个人都觉得结识有钱权的朋友就是一种资源整合,处理好关系,在需要的时候都会有用,我也这么认为,因此我同意阮先生的要求也可以理解成我为了维护人际关系所做的决定,虽然我心里总是在愤世嫉俗的批判现实,但真的回到现实里,自己同样是个市井小民。最后还有一个理由,就是阮先生算是一个有悔改之心的父亲,但这条理由似乎在更现实的索求因素面前显得弱小无力。
展场入口处早早摆好了长桌,冗长的红色缎带,崭新的金色剪刀,每把剪刀旁还放了一双白色薄纱手套。
随着鞭炮炸响的声音,我随着几个西装革领的中年人朝长桌走去。几个人中除了阮先生其他我一概不认识,应该是墨江城的政府官员,每个人都带了肥大的金框眼镜,体型臃肿,笑容僵硬。
在长桌后站定,几个衣着红色旗袍的礼仪小姐顺序走至桌前,为剪裁人佩戴手套,随后将红色绸缎举起,我模仿着身旁中年男人的动作,缓慢,严谨的拿起剪刀,等待着司仪的安排。
司仪是个男人,声音很煽情,他一段又一段的鼓吹着影展的丰功伟业,好像这次的影展将会将小镇瞬间变身成为都市一样。
我喜欢小镇,我想如果有一天这里成为了都市,那反而是一个悲剧吧。
顺着司仪的背影我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她穿了黑色短裙,搭配白色衬衫,低调的黑色半框眼镜让她看上去有些商界高管的样子,然而她此刻的动作却又与高管搭不上边。
杨思霖半蹲在缎带的正前方,手里拿着黑色单反逐一的为每一个剪裁人拍摄照片,当镜头移到正对我的位置时,我看到了杨思霖的笑容,和很多年前的笑一模一样,简单,甜美,我下意识的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快门的声音。
“不错啊,刚刚剪彩时候笑的这么灿烂?”
我和杨思霖坐在影展的休息室里,她一边翻看着刚刚拍下的相片一边和我交谈,把我们这次见面的氛围处理的很轻松,我喜欢这种感觉。
“什么时候到的?”我将话题拉了回来。
“昨天就到了。”杨思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昨天的爽约,于是接着解释道:“对了,昨天放你鸽子非常不好意思啊,我飞机晚点了。”杨思霖就如此淡淡的将爽约一语带过,似乎不再想解释。
“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对不起。”杨思霖放下相机,坐直身体看着我,她的眼神有些改变,也许不仅仅是眼神。我用余光打量起“姐姐”,她的脸上已经开始透出年轮的痕迹,我看到了时光的残酷。
“这几年,你过的还好吗?”
“你其实是想问我,怎么会去了加拿大,怎么又会开始为阮先生工作是吗?”
我点头,她依旧能够读懂我的心事。
“你知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支教回来后为什么会和你谈了那场短期的恋爱?”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的脸颊开始发热,我沉默的摇头,像一个幼小的孩童。杨思霖看着我,低声的说:“我在山里被强奸了。”
有人说,小说,电影,电视剧,最大的作用就是将世界上一切的巧合组织到一起,构成一个能够吸引受众的故事,而现在,我觉得杨思霖的话比这一切更加荒唐。我有些怀疑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说了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你说真的?”
“四年,整整的四年,我没有和你联系,没有和我的母亲联系,用通讯不发达作为借口,但是,我想只要你们是在乎我的,用脑子想想就能够知道,二十一世纪的山村,再贫穷,也都基本具备了通讯条件,最多就是远一些,程序琐碎一些罢了,然而你们却没有一个人对我的态度和状况提出质疑,这个结果让我很失望。”
伴着轻声的叹息,杨思霖起身朝展场走去,她的这段话就像一块承重的黑铁压在了我的心上,我紧随在她的身后,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自己是一个罪人,一个虚伪的罪人。
“姐。”我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称呼她为姐了,从我们那29天的恋爱开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思霖转身,微笑的看着我,她的笑容中透出淡淡的苦涩:“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让我讲述那段故事就等于在自己的伤疤上涂盐,你不觉得太残忍了些吗?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终止支教就是为了逃离这段回忆,但我发现回到城市后,阴影依旧无法散去,我一夜一夜的噩梦,让我抽搐惊醒,我尝试找新的工作,结交新的朋友,不断用新的事物去冲击那些我不再想保留的片段,但却总是无功而返,因此我就想,也许只有距离才能解救我,所以,我选择了离开,去更远的地方,离开成长的故乡,离开破碎的家庭,离开那段无法挣脱的阴影。”
我呆滞的站在杨思霖面前,不知道要说什么,休息室外的商界人士看到了我们,确切的说应该是看到了杨思霖,他们的脸上露出有些虚假的笑容,一边招手一边朝我们走来,我想我们的谈话需要就此终止。
“我们29天的恋情也是你为了忘记阴影而发生的吗?”杨思霖刚准备走入人群,我拉住了她的手腕。
“是的。”她的声音有些无情:“对不起,我只是想也许爱情是可以培育的,在我们友情的基础上,可最后我才意识到,它不仅无法培育,反而会涂抹掉我们单纯的回忆,所以我终止了。”
“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杨思霖回头看着我,用近似残酷的同情的眼神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几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们圆滑,恭敬,声声赞美,他们簇拥着杨思霖朝展场走去,几个光鲜亮丽的身影进入虚化的高雅,我站在休息室门口,与他们仅仅一门之隔,但却留下了一段遥远距离,有些格格不入。
我再次感到胃部开始灼热,这个感觉出现的有些不合时宜,我用手轻轻压住腹部,缓缓坐回沙发,呼吸开始急促,也就在这时候,我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看到站在展场角落处的阮先生,他用一道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似乎早已料到了我的结局。
“下面这张作品来自格木巷摄影工作室的摄影师,阿水!他的作品叫做‘沉默’!”
门外传进影展司仪的声音,我俯下身,强忍疼痛,同样开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