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阮先生为什么要邀请我加入他与小童父母的这次见面,整个早晨,四个人一直坐在屋檐下喝茶,我听着三个渐入老年的人回忆着他们的峥嵘岁月。
中午,摆上了一桌农家菜,新鲜的苦菜,麻辣土鸡,番茄炒蛋,韭菜豆腐皮和一碗土豆腌菜汤,颜色搭配匀称,淡淡的菜香让我有些饿了。
阮先生夹起一片苦菜,停顿两秒后放入口中,他一边咀嚼一边说:“家种的苦菜比野生的饱满,但菜的韧性不如野菜。”他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你还记得哪儿的野生苦菜最好吃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地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男人的妻子一直安静的坐在桌旁,整个上午她基本没说什么话,用心的听着两个老兵回忆曾经的那些往事。她默默的拧开桌上的高粱酒,往我们的酒杯中斟着,我朝她点头答谢,她微笑,笑容委婉,不失高雅。她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纤细,血色均匀,零星点缀的老人斑和略微松弛的皮肤让这双手看上去就像一本记录无数坎坷的书,也许她是个钢琴家吧,我的脑中这么想到。
“那片森林叫久折林,因为里面的植物繁茂,各种大树参差穿插,人进去后,必须沿着小路绕着一棵棵大树前行,来回折返,不知何时才能到头,所以当地人也就给这片森林取了这个名字。”
“当时指挥部用917作为这片森林的代号。”阮先生夹了一片苦菜放到我的碗中,他继续解释道:“当时我是侦查班的班长,因为917的结构太过复杂,所以我主动向上面申请由我去进行行军路线侦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排长不同意,要求等待连长的指示,而那时候我也年轻,个人英雄主义挺严重,也很想能够立功,就一直缠着排长,最后排长答应了,派遣我带领一个侦察兵做地形勘测,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是啊,阳光明媚,但我们谁都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天气完全没有规律可循。”男人举起妻子刚刚斟满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老程,现在你有想起当时在森林里面发生的事情了吗?”
阮先生点头,看着眼前的那杯酒安静了下来,几秒钟后他低声说:“记得我准备出发的时候排长也给我倒了一杯酒。”
“不是酒,是水,用军用水壶的盖子盛着,当做壮行酒。”
“嗯,是啊,是水,但你知道,那却是我至今喝过的,最壮烈的水。”阮先生拿起酒杯,扫视我们一圈,大家默契的举起,等待着阮先生的下一句话,就像等待祝酒词一样,每个人都做好了一饮而尽的准备。阮先生的头微微垂下,若有所思的想了几秒钟后抬头说道:“希望今后大家都健康,平安,不再遇到战争,不再远离故乡,干杯!”
阮先生仰头,一口将酒饮下,重重的将杯子砸到桌子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阮先生的脸上浮现出悲悯的神情。
一顿饭结束,两个男人都有些微醺,他们相互搀扶着缓缓朝院外走去,我与女人尾随在他们身后。整顿饭女人滴酒未沾,很明显的传统女人,席间,她总是细心的观察着每个人的酒杯,不时挪动着桌子上的菜,为每个人成汤,夹菜,不时应付着农家乐老板的寒暄。
“他有好多年没喝酒了。”女人有些突兀的说道,我看了她一眼,女人朝我微笑,她低声继续说道:“老头子戒酒了,从得知女儿的事情那天起。”我有些诧异,没想到女人竟然跟我提起了小童,我想了想问道:“请问,你们是如何得知阮先生下落的?”“我不知道,老头子没有告诉我。”女人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看得出她在刻意的隐瞒着些什么,我想了想,沿着女人说的话继续询问道:“那您先生为什么戒酒呢?”“因为舍不得。”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无法生育,那年老头子随着部队从战场回来,老程……不对,阮先生已经成了烈士,后来,他的妻子改嫁,嫁给一个海滨城市的商人,但是那个人要求她将女儿留在这里,出于无奈某天晚上她来我们家,带着小童,阮先生和老头子是好友,所以他们家的人知道我不能生育,就想商量把小童交由我们抚养。”“那年小童多大了?”“刚满一岁,她小时候好漂亮,又乖,我和老头子才看到她就动了心……”
正说着,前方的两个男人定住了脚步,阮先生转身来到女人身边,递过一个信封,同样是牛皮纸的,和之前宋清给我的那个非常相似。他要女人收下,没说任何理由,女人一边推让一边看向前方的男人,那是一个有些孤单的背影,略微陈旧的棕色外套,灰色西装裤和一双廉价的皮鞋,微风让他所剩无几的头发不时立起落下,他没有回头,就这样安静的站着,女人几经犹豫后,有些勉强的收下了阮先生递来的信封,她知道,接过这个信封就预示着同意了阮先生与小童相认,她的脸上划过一道无奈的神色,有些无所适从。
临走前,我跟女人索要了联系方式,我想去拜访这对夫妻,因为是他们完整的经历了这段故事,小童和阮先生反而更像一部纪录片中的两个配角,一个揭开序幕,一个将其终结。
汽车发动,缓缓朝山下驶去,我回头望向两个老人,他们相互依偎的站在矮山中,瘦弱的身影随着风轻轻摇晃,就像一对被遗弃的尸骨,等待轮回的到来。
再次走进摄影棚,突然感到有些陌生,似乎很久没来的样子。
影展即将开始,展览场地离这里不远,走路仅仅五分钟,站在摄影室门口就能够听到搭建舞台和灯光的声音,而此刻的影棚却显得异常冷清,模特都离开了,宋清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阿水一个人坐在角落挑选着参赛作品。
他看到我,微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阿水时的场景,他的眼神是懦弱的,整张脸透着明显的自卑感,唯独在他摄影时才能看到自信,我甚至还记得曾经问过阿水一个关于女友的问题,问的很唐突,阿水的反应有些惊慌,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动作,脸上不禁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
“你笑什么呢?”阿水疑惑的看着我,我摇了摇头,走到他的身旁坐下。“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明天影展就开幕,你不是应该在展场吗?”“我来见个人。”“谁?”“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阿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挑选照片不再言语。
我是来等杨思霖的,从农家乐回城的路上,阮先生告诉我杨思霖已经到墨江城,住在离展场不远的酒店,他知道我很想见她,就自作主张帮我们安排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十分钟后,地点就在这个摄影室。
我看了一下表,离这次见面还有八分四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