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鹅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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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尘埃落定

我们赶到的时候,都被草坪上那一抹耀眼的白刺痛了。

虽然之前真真假假“死”过很多回,但这一回,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回,死去。

我那时忽然想,仿佛卓星和陶妮都是通有灵性的人,陶妮逝世前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套进芭蕾舞服去,而卓星也选择在这一天穿上一套雪白的西装。

当我们发现他倒在学校后门的那片草地上时,他宛如熟睡一般死这伸展着,看似在晒太阳,我们却从他漆黑的瞳仁里发现了映出的两轮金灿灿的太阳——活人自然不会以这种方式来晒太阳的。

有人立刻掏出电话打120,大胡子拦住了那人说,你们回去继续上课。

谢梦茵抱着卢若拙,已经哭成了泪人——对于躺在草地上的这个人,她的感情总归是复杂,即便没有爱情,其余的感情夹杂起来实在也抵得上情人间的深爱了。

大胡子蹲下,给他合上眼敛。

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却没有哭,因为卓星死的实在是很漂亮的,与其说是死神在这时候光临了他,倒不如说卓星自己做好准备去拜访了死神——而人能自己决定生命于何处是终点,你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幸运。活着固然很美好,但这并不意味着死掉就是一件坏事,虽然不知道陶妮口中的那条河倒底是个什么样子,但从莎莎简短的话语里猜的出来,那是一片很美很好的地方无疑,我想着自此卓星与陶妮可以泛舟江上,共赏夕阳,陶妮跳舞,卓星画画,从此相忘于江湖——该说人世之苦更贴切些罢,总之两个人在一起再不分开就是了。

这样想着,自然哭不出的。

后来医生的尸检报告说卓星的生理学死因叫做心肌梗塞,不过我知道,卓星死掉,那是因为他的一生已然过完。

葬礼很简单,卓星没什么亲戚朋友,只有我们几个人在山上看他入葬。谢梦茵做主,将卓星与陶妮合葬在了一起。犯难的倒是一幅画,在墓园的这些日子,除了画插画,卓星还画了一幅油画,却至死也没有画完的,天鹅湖。把它与卓星一起葬了固然可惜,但留下来,我们中间没有擅长画画的——这一件事大胡子虽然会一点,但画风和卓星全然不同的,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把余下的空白填满,另者也是卓星的遗作,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由另一个人来完成。

大人们讨论来去,最终决定把这幅画交给我,谢梦茵说,龙宝,是你爸爸妈妈的遗物,你来决定好了。我说,那就先存下来,将来一定有机会把这画补完的。

正当我们安置着画的时候,一个女人呼哧呼哧的上来了,准确的说,是个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女人,我看了她,觉得略微有一点眼熟的,不过想不起来。见了我们,她立刻喜笑颜开,说了一句俄语,我自然听不懂的,不过卓伦回答了她。

女人听了这句回答,更加显得高兴了,看着我,拼命点头,然后唔哩哇啦说了一长串话,这回卓伦也不怎么明白了,便喊大胡子。未料到大胡子见了这女人,话没有说,先给彼此一个老大的拥抱。我心想你才跟谢梦茵结婚多久啊,就跟人家搂搂抱抱。

大胡子请她到屋里坐,给她泡一杯浓浓的红茶。然后两个人开始叽里呱啦说俄语,卓伦能听明白的地方不多,但他翻译了几个词给我们:圣彼得堡,卓星和芭蕾舞学校。

我说,这么说是和卓星认识的?不过怎么和大胡子也有关系?又问,谢阿姨,你知道?

谢梦茵摆摆手,倒是专注听这两个人说话,或者说,是看女人和大胡子的神情了。

两个人说了半天,大胡子才改用汉语和我们说,行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只有谢梦茵一个人听懂了,因去俄罗斯进修过几个月,懂几句简单的俄语,便走过去用俄文和那女人说了谢谢。又把我叫我去,说,龙宝,这是波莉诺娃女士。

波莉诺娃?那个俄罗斯顶有名的舞蹈家,怪不得对她有一点印象了。不过,我说,她来干嘛?

大胡子说,卓星失踪的那几个月,是去圣彼得堡来着,他与波莉诺娃女士认识,特地将你的录像拿去给她看的。

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问道,然后?

大胡子点点头说,波莉诺娃女士像俄罗斯的国家戏剧学校推荐了你,这次来北京交流访问,顺便把录取函带来的。

你说我能去俄罗斯学习了?

多谢你,阿姨。我冲过去亲了波莉诺娃一下,波莉诺娃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接着,波莉诺娃说,不过还是来迟了,没想到卓星先生竟然病逝——这话我当然听不懂,是大胡子逐字逐句翻译过来的。

我心道,卓星那时候大概已经下定了决心,特地跑到俄国去为我安排那件事的,之后回来仿佛变了一个人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既然决定要离开,那么礼貌规矩这些东西自然最先给抛弃掉了。他果真是个陶妮一样的人,同样为了个无关的孩子做了这许多事。

大胡子说,不过呢,龙宝,那边的训练可是苦的很,比你天资好的也大有人在,敢去么?

我说,那有什么不敢的,最多不过是丢人现眼嘛,这种事,我可一点不怕。

不过么……我心想,不舍得卢若拙和宝妹就是了。

这天晚上,我同老龙住在了山上,半夜里仍旧兴奋的睡不着觉,老龙倒是心无牵挂,鼾声如雷。我嗅着褥上依旧带着的卓星的清冷味道,心里想,此刻的卓星大约已经同陶妮团员在江畔了,虽然比陶妮迟到一点儿,不过不担心他们遇不上,毕竟是这么卓然独立的两个人,又心心相印,哪怕那河畔是人山人海,依旧找得着的。

夜里天气很晴朗,一束月光照在卓星的“天鹅湖”上,直射那团未上色的地方,不晓得卓星原打算在这里花什么的,天鹅也有了,湖水也有了,月光也有了,森林也有了,单单却留下这么一块戚戚然的白。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下地打量起那幅画来,虽然不会画,可是鉴赏能力还不算坏,心想也许多端量端量灵感就能闪现出来。

结果,盯着那白的久了,灵感未闪现,却隐约从那留白上读了几个字出来,龙宝,请你照顾卓晟。

大半夜里突然见了这么几个字,多少有点毛骨悚然的意味,环顾四周,莫非是卓星的鬼魂回来了?没有啊。

我重新又盯着白板上的字,卓晟……卓晟……那个差点把我撞死的男人么,卓星写的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死了,这答案总之没法从他口中问出来——他走的又这样果断,毕竟是自己决定的离开了,所以也不能指望他再回来。

所以,要弄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得去见见癞蛤蟆的。

这件事没有告诉谁,第二天一个人去了。

卓晟似乎并不意外见到我,说,你来了?

我说,我快要去俄罗斯了,去那边继续学跳舞。

卓晟说,你和陶妮多像啊。

我心里好笑,人人都以为我是陶妮的儿子,才都觉得我和他长得像。

卓晟忽然说,你的身体全好了么?

我冷冷地看着他,黄鼠狼给鸡拜年,又安得什么心?

卓晟尴尬地咳嗽了一下。

我说,卓星死了。

卓晟的脑袋轻轻抽搐了那么一下,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我感到他的震动,继续道,卓星给我留下一句话,要我好好照顾你,为什么?

那是……卓晟猛然抬起头来,我才发现眼里头居然噙满泪水,他说,我哥这样告诉你?

我没想到卓晟居然为卓星掉起眼泪,渐渐倒有一点相信了,我说,卓星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害卓伦?

卓晟再次激动起来,说,我哥怎么会害我,他只是……告诉了我一些事——我瞧出他是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应当就是卓星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吧。

什么事?我问,卓晟却没有说。

那么是你不喜欢卓伦了?我再问,卓晟继续摇头。

你总不会杀人狂吧。卓晟忽然笑了,笑起来的卓晟,居然有了一点卓星的味道——这相似至极的双胞胎。

他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吧,祝你去俄罗斯一路平安。

这……算什么。

从监狱出来,我一头雾水,那故事破碎成一块块的,我仍旧拼接不起来,只是望着头上湛蓝的自由的天空,心里倒释然了,我想过去的追究出来,倘若尽是不幸的往事,又有何必要呢。

2004年8月19日,其实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一天,不过我碰巧记住了,也就顺便提一句,这天是我坐飞机飞赴圣彼得堡的日子。我的家人同宝妹一起来机场送我了。

原本按我的意思,不喜欢这样哭哭啼啼的离别场景,结果大胡子说,谁说离别一定要哭的?你笑着走不成?我说,和你分开当然很高兴,不过舍不得我妹妹。这样说完,以为大胡子一定在我脑袋上敲一下子,不过这一回到没有,大胡子头一回像个父亲那样抱了我,说,一路平安。

听大胡子什么说,我几乎要哭了,谁知道大胡子说完,把我推开了,却是一脸戏谑的笑意。

我只好赶紧把眼泪憋回去,虽然晓得他不是开玩笑。

现在在机场,听着广播员小姐悦耳动听的播报航班信息,我又想哭了。虽然打定主意希望能笑着走的,不过这当真不怎么容易。

至于谢梦茵和宝妹,两个人早搂在一起掉眼泪了。

我突然想,等着两个人将来做了婆婆和儿媳妇,大概不会打架。想到这里,我笑了。

宝妹说,我哭呢,你还笑。

我用手在她脸上抹一把,说,想到将来你做我媳妇儿了。

什么呀?宝妹脸羞得通红,谢梦茵怪我瞎说,大胡子则大笑起来。

我说,明年暑假便回来了,也没很久的。妈,这一年一定记得教卢若拙说龙宝哥哥,不然明年回来该把我忘了。会不会忘了我啊,卢若拙,我说在在她的小脸上捏一把。

结果卢若拙从她才学了不多的几个字里跟我挤出一个“会”。这下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想这大概是说再见的最好时候,于是说,我该走了。

接着便是一一和几个人拥抱作别,没法和卢若拙拥抱,便在她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其实本意是想亲嘴的,但看大胡子一脸凶相盯着我,没敢下嘴。

然后背上随身的小件行李,准备转身的时候,忽然见了陶妮和卓星。已做亡灵的两个人幸福的依偎在一起,正与我招手微笑。脑子里涌起了初次在墓园里见陶妮的情景,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她的告别会是在我登上飞机的前一刻,当然,也料不到孤苦十多年的陶妮终于盼来了与卓星的团圆。这样的死,自然不是悲凉的。这样的离别,也就不会凄楚,我也与他们挥手致意,然后看他们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这自然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无疑。

第二天飞抵圣彼得堡,我的留学生涯开始了。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