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那天的下午,我又跑到馒头家去了,一来是跟她认输,二来也是看看莎莎。
结果馒头没在,门锁着。我不甘心白跑一趟,于是扒着窗户往里头看,赫然见到那只玻璃罐子。孤零零的,里头还剩下一颗天蓝色的糖。
我觉得我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去了孤儿院,面条告诉我,莎莎死了。
我没哭,毕竟只是见过一面的人,可怜固然可怜,却还不至于哭。只是身子多少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面条说,孟院长今天去公安局销户口,联系火葬场和公墓,尽量赶在年前让莎莎入土为安。
我说,我在这里等可以吗?
孟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等?
要等。我说。
面条于是让我下楼和孤儿院里的孩子一起玩一会儿去,好心的后勤阿姨把他们的点心和水果也给我拿了一份儿,虽然只是面粉做的没有鸡蛋味道的沙琪玛和果皮皱皱巴巴不怎么脆的苹果,和一群人一起吃却很有意思。小一点的孩子拿到苹果,先要比比谁的苹果更大更好看,有一个孩子拿了最好看的一只苹果,便跟他的苹果聊几句天,而不是急着吃掉。
我的身边的那个孩子苹果太小,很快就吃完了,接着好奇地打量我,问道,你是新来的吗?我摇摇头说,我是从这里离开的。
我可没想到这句话有这么大的魔力,听见了,几个孩子立刻围上来了,问我,你被收养了?爸妈怎么样?为什么又回来?是不要你了你才回来么?
我拿不准他们这么问是因着什么,究竟是很渴望被收养,还是很怕会有一个叫爸爸的男人和叫妈妈的女人出现?因此回答他们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也许不算模棱两可了,因为我自己并没有在孤儿院的记忆,虽然眼下觉得和许多人一起吃苹果不错,但不知道倘若日日都吃这不怎么好吃的糠苹果,会不会怀恋起谢梦茵家的红富士来,所以我告诉他们,还好。
这答案当然不算一个好答案了,实际上相当于没有回答什么,一个孩子问我,他们会带你去麦当劳吗?
我说,偶尔会的,不过不经常。
啊——几个孩子交头接耳起来,看起来挺艳羡,我想起来我小时候眼馋肯德基的感觉,赶紧说,其实那东西不算很好吃的,不见得好过肉夹馍。
一个人又问,他们还给你零花钱吗?
我说,有一点,不算多。
啥叫多——这是孩子的口音有点奇怪,虽然乍一听是京片子,但其中混着另一种乡音,也许是过了学话的年纪才被爸妈抛弃的,所以才有这不怎么好听却极特别的口音,他说,俺们都没有零花钱,你都能吃起麦当劳了。
这倒是事实,我也自觉这孩子有一点批评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意思,于是也不解释,转口说,你们想给收养去吗?
结果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异口同声地答,不想。
不想吗……我心里忽然一阵发酸,这才明白原来这里的孩子这样渴望有家,你听他们说不想说得这样坚决就知道,因为被收养的机会实在太过渺茫,所以即便存了这样的希望,也不能成立为希望,顶多只能叫幻想。这样一来,不如干脆自个儿骗着自个儿说我不想有爸妈来的好些。我也是孤儿,自然很容易明白这意思,更加知道戳破人家的安全屋——即便是纸糊的,但毕竟算作是个遮蔽的东西,如果把这东西戳破了,实在罪恶的很,所以什么也没说。
我问他们,你们谁认识莎莎啊?
那个小老太太,一个孩子说,我们都认识的,上一次她想和我们一起玩儿丢沙包来着,结果才跑几下就摔倒了,躺在地下不能动弹,然后猛院长就把她接走了。
你们有人和她要好的?
另一个孩子说,有的,奔奔,就是那个没扎辫子的女孩儿,莎莎不能跑,奔奔有血管瘤,也不能跑,所以我们出去玩儿的时候她俩作伴。
一个不能跑动的孩子,偏偏有这么一个名字,不知该算作弥补还是讽刺。我看着那个叫奔奔的女孩儿,极慢地吃着她的苹果,看样子因为身体的原因,已经把缓慢当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不过幸好她是生来就有这种病的,从来不能动的,就不会羡慕跑起来跳起来是什么感觉了,这点倒是比莎莎好了不少。
一个好心的孩子问我,你要跟她说话吗?我可以帮你介绍,她有点怕生哦。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不想打扰她。心想总不能过去第一句话就是莎莎,你的好朋友死了吧?是不是好朋友也许说不好,但起码是孤单时候做过伴儿的人,感情必然有的,所以还是不去打搅好些。
于是吃过了东西,我便同一个孩子下起象棋,一边等着猛院长。
直到天黑。
面条让我上楼的时候,我又被高手杀得丢盔卸甲,那孩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倒是不贪胜,见面条来叫我,便自己把一局将胜的棋局搅乱了。
上楼的时候面条告诉我,刚刚和我下棋的那个孩子,是自闭症。
那是什么,喜欢把自己关起来吗?
面条说,不是把自己关起来,而是无法和别人交流。
所以他不会说话?
面条说,会说话,可是说不出来。
会说而说不出来?我恍然大悟,这就和卓伦有双腿却走不了路一样了。
我进屋的时候馒头正捧着一杯白瓷茶杯坐在沙发生,圆滚滚的脸笼在白腾腾的水雾中。
我叫一声,孟院长。
都知道了呀。馒头挺一挺腰,对我说。她脸色并不显得不好,至多只是有点疲态。
我点点头。
馒头说,莎莎是昨晚走的,在梦里,很安详。
我说,那很好。
面条问她,事情办的怎样?
馒头说,户口已经销了,明天早上去火化,只是公墓那边有点麻烦,按照咱们的预算,连最便宜的也不够。实在不行骨灰我先存着,过年再去南郊那边看看吧。
这样好吗?
馒头摇摇头,说,没关系,我多陪陪她也好。
我大概晓得一点他们发愁的原由,问馒头,不然葬在我家那片墓园呢?风景很好,风水也好。好多有钱的人不去公墓,都去那儿。
面条说,那里的墓地还要贵呢。
我说,那怕什么,可以不占划出来的墓地,后山有不少好地方,给莎莎选一个风景最好的,埋起来就成,钱也不用花,别人也不知道。
我说的笃定,面条却还在犹豫,虽然的确不是很合理的方法,不过对于死者来说,这些其实一点不重要。
结果最后馒头拍板,说,就这么办。
当天晚上我和馒头一起在孤儿院吃了晚饭,吃完饭六点多,馒头说,龙宝,你要不要住下来?
我说也行,正好明天带你看墓地,不过我得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谢梦茵接了电话,本来不想说我现在在孤儿院的,可是除了大胡子家,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去,年关这个时候说住到同学家里当然不可能,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在孤儿院,为了让谢梦茵放心,馒头也和她说了几句。
打完电话,面条说,老院长,你早点休息吧,莎莎的事麻烦你了。
馒头说,理当的,你跟孩子们好好过年。
回馒头家的路上,馒头问我,今天是特地来看莎莎的?
我说,一半,还有一半是跟你认输来着,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是罗切斯特先生。
馒头说,那样的人现实里是没有的。
我说,不是罗切斯特先生,可是比罗切斯特还厉害,他就住在墓园,你明天见了他就知道——对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火葬场可以吗?
你不介意?
我说,怎么说是在墓园长大的,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没有那么多顾忌。
馒头点点头说,也是。
进了门,馒头的家依旧飘着一股药味儿,板凳上叠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床上绣着一块补丁的洋娃娃躺在莎莎躺的位置,被当成桌子使的缝纫机上,摆了一个没来得及洗的药碗。想起来是很奇特的一件事,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这个小世界里还存在一个叫莎莎的女孩儿。
我说,这些东西打算怎么处理?
已经给她换了一套新衣服,余下能用的都拿到孤儿院去给别的孩子用。
我看着窗台,说,糖没有吃完。
啊,是,还差一颗,我还担心要是吃完她还不能飞起来该怎么办,看来是多虑。
可是没吃完,很遗憾的吧。
馒头说,是怀着憧憬死的。
明天把这个罐子和莎莎一起埋了可以?
馒头说,当然,算是莎莎最喜欢的一样东西——对了,刚刚跟我打电话的是谢梦茵?
我说是。
馒头笑笑,说,感觉很像你妈妈呢。
我说,是很像,虽然是爷爷硬塞给她的孩子,可是对我和对她自己的儿子一样。
要是将来离开她,会舍不得吧?
嗯……坦率说,这个问题想过不止一回,不过每一次都不敢深想下去,因为知道最后无论如何也得回墓园的家去,跟老龙和鬼魂一起过日子。
馒头说,好了,是我多嘴,将来的事将来再担心不迟,你睡里头还是外头?
说起睡觉,我昨天约莫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今天又走了不少路,吃完饭的时候就困得厉害了,现在虽然才过七点,可已然哈吹连天。馒头说得对极了,将来的事将来担心不迟,眼下只想好好睡一个觉。
我说,外面。
馒头于是把柜子里新拿出来的枕头和被子摆在外面,她问我要不要看会儿电视,我摇摇头说,想睡了。
馒头说,好,那安心睡,明天要早起。
我差不多在躺下来的同时就睡着了,原以为会梦到莎莎,结果很干净的一个大觉到了第二天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