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温暖的房间,不是讨厌莎莎,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个时光错位的人。所以纵然厨房里冷一些,我也宁愿和一个生动的真老人待在一起。
莎莎睡了,我说。
不好受吧。
我说是,虽然笃定是没有孟院长刀下的这条鱼难过。
馒头说,莎莎有早衰症,两岁的时候被扔在孤儿院门口的,她的衰老速度会特别的快,所以看起来才这个样子。
我说,以后几十年就一直要这么生活了?
馒头顿了顿,说,没有以后几十年了,老年提前了,也就是生命缩短了。
哦。我说,哦。
馒头也没说话,一直到她把鱼弄进锅里,才说,你怎么来了?不和家里人过小年么?
我说,卓星走了,谢梦茵病了。
谢……馒头梆梆绑的开始剁白菜。
就是卓星现在的老婆——也不算现在的老婆了,他们俩已经离婚了。
对于这个消息,馒头看起来不怎么意外,她说,还是一个陶妮。
为什么好端端卓星突然走了我不知道,可是孟院长的话不错,无论怎么绕,根源仍在陶妮这里是无疑的。
我说,孟院长,陶妮的儿子在哪儿呢?
我跟你说过吧。
我说,他后来被收养了?
听那边的黄院长这么说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
和你被收养是差不多时间。
那孩子叫什么?
小金鱼。
我扑哧一下笑了,说,又是您给取的名字。
孟院长也笑了,说,有的孩子爸妈留了名字,有的没有留,都是我给取的。
小金鱼……不知道这个名字现在还有没有在用。
怎么,你打算找那个孩子?
打算来着,我说,可是只是想把他找出来,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见得把陶妮什么的告诉他。
小蝌蚪,你要是一定想找他我也不反对,不过你记得,那孩子是那孩子,你是你。馒头说着,手上加了力气,又一股白菜汁从她指缝里流出来。
我听不懂,问她,你包饺子?
你中午一起在这里吃饭吧,有个人陪一陪莎莎也好。
那孩子——叫她孩子多少还有一点别扭,我说,莎莎不是应该在福利院里么?
莎莎不是情况不大一样,我总之也闲着,就把她接过来照顾。
她知道她自己得了什么病?
我告诉她了。
我说,告诉她不好吧?
馒头说,一开始的时候莎莎很害怕的,她问我为什么自己长得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起先也觉得告诉她不好,你的寿命只有人家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的话,说不出口。不过后来还是决定和她实话实说了,是她的命运,就要她承受。不过没有讲得那么直白,我说莎莎你是个特别的人,当初上天生下的你时候,在你的身体里装了部时间机,所以你比别人提前完成人生这项任务。莎莎问我,就像写完作业一样?我说是,写完作业的小朋友就可以出去玩了,你完成了人生任务,就可以去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了。
我点点头,心想,孟院长的瞎话编的比我还真——其实也不算瞎话了,是不是有意思的地方我不知道,下一次,我倒是可以帮莎莎问问陶妮。
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帮孟院长把饺子包了——老实说,孟院长包饺子的技术一点不敢恭维,她人长的又白又胖,奈何包出来的饺子长长的像一条老鼠的尾巴,我也见过大胡子包饺子,他把饺子馅灌得足足的,饺子鼓鼓囊囊的像个小枕头,而馒头院长不会填馅。
等我们把饺子煮好的时候,莎莎还在睡——和所有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的老人一样,也打鼾。我过去摇摇莎莎的手臂,结果摸到擀面杖粗细的一把骨头。莎莎睡得很浅,我一摇就醒了,她的眼睛盯着我的鼻梁,不用说,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健忘的厉害。
龙宝,我说。
莎莎看了我那么一会儿,说了声,飞,然后把脑袋转过去,又盯着玻璃罐子的糖。
我说,今天不能再吃糖了,咱们吃饺子。
现在的莎莎起身已经很困难了,更不必说握筷子。于是孟院长就把饺子用勺子捣碎,喂给她,结果莎莎撅起了小嘴,说,醋。
好,醋。孟院长微微一笑,把勺子在醋碟子里蘸了一蘸,这一回莎莎才张嘴吃了。
莎莎这一口吃完,我已经囫囵吞了三个饺子,吃了两块鱼肉——倒不是特地跟莎莎面前炫耀,那样的坏心眼我一点没有,只是看了莎莎这副样子,觉得衰老实在很可怕,所以想趁着身体尚且不错的时候,能做什么就尽量做一些。
说真的,和莎莎相比陶妮实在幸运多了,虽然死在很年轻的年纪,可却也是最美的,不像莎莎死后的灵魂,依旧得保存这副样子。所幸莎莎是个孤儿,没有兄弟姐妹爸爸妈妈去想她,不然这个样子的她,还要在人世间荡下去。
这餐饭,莎莎统共只吃了四个饺子,一口鱼肉,吃完了,孟院长问她喝不喝水,莎莎说喝,孟院长于是去端了饺子汤,等她回来的时候,莎莎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孟院长放下饺子汤,看着睡过去的小女孩儿,说,大概就在这几天了。
我点点头,心想,我虽然没有见过垂死的人,可能感觉得出来,莎莎目前正是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着,起码有一半身子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成了虚无。
孟院长微微叹息一声,说,好啦,让她睡吧,我们去厨房,接着吃饭。
我说,孟院长,您就一个人住么?
一个人。
家里人呢?
没有家里人,我是独生女儿,爹妈都不在了;我也没结过婚,所以丈夫孩子也都没有。
哦——老处女,我心想,当然不会当着她的面儿这么说了,虽然知道孟院长不会介意,可是毕竟是个不怎么好听的词。这倒是挺罕见的,特别是她那个年代,到了岁数的男男女女都会结婚的,就像吃多了东西自然要排泄一样,因为按老一辈的人话儿,结了婚才好过日子。
我挺奇怪,问她,你为什么不结婚?
她说,没遇见喜欢的。
可不讨厌的人总有吧?
这个当然有。
这里头喜欢你的也有吧?馒头长得很不坏,虽然现在是个胖老婆子,可是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是个挺标致的女孩子。
大概有几个。
那就可以结婚啊。
馒头说,按理说是可以。不过我当年——也不是当年了,现在其实也一样,理想主义的厉害,工作上如此,爱情上更如此。那时候看了不少外国小说,所以憧憬着有个罗切斯特一样的人物来爱我。
我大致听明白了,就是馒头院长有个梦中情人,名叫罗切斯特。我挺好奇馒头院长得喜欢的人什么样,于是问她,罗切斯特长什么样儿,咱们中国这么多人,真找不到一个长得差不多的?
馒头微微一笑——看样子那个罗切斯特又在她脑子里出现了,她说,长得不好看的一个人,可是很有气度,可以在森林里骑马打猎,也能在炉火前静静读书。
我还是不知道罗切斯特长什么样,不过后来的描述到让我想起大胡子来了,虽然不知道大胡子会不会骑马,可别的都符合的可以。只可惜大胡子比院长年轻了二十多岁,不然介绍个院长认识,她就不至于孤身一人过了这么多年。
我说,这样一个人很难找么?因为我认识的寥寥几个人里头就有一个,所以自然而然的以为这样的人不算少。谁知道院长说,这是书里构想的出的一个人,差不多是完美的了,别说现实里头少,也许根本就没有。
这一下子我可忍不住要反驳了,我说,我就认识一个。
馒头摇摇头,说,小蝌蚪你都不知道罗切斯特,怎么就说认识和他一样的人。
我说,罗切斯特虽然不认识,可是这个人也会打猎,懂俄文,会酿酒,看很高深的书,旅行过很多地方。
孟院长来了兴致,问我,真有这样的人?
我不服气了,说,院长,我虽然撒谎撒惯了,可是这个人确确实实认识的,一点不骗你,你要是不相信,下次带他来见你,或者你去见他也可以。他现在就住在墓园呢,不过年纪轻,做不了你老公就是了。
孟院长哈哈一笑,说,我都多大啦,我的罗切斯特先生就是有早也是个糟老头子了,结婚什么的不想了。
我说,你就不可惜,一点也不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馒头说,虽然等了好几十年,可是一直都信心满满的等,再不济,有脑子里的罗切斯特陪我也好。你不懂的,脑子里有了这么个人,再看什么别的人都不成了。
我见馒头说的笃定,只得点点头,心里当然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也想不透,好好一个女人如何可以和脑子里的男人过一辈子的。
吃过午饭,正是馒头家阳光最好的时候,晒得整个屋子里暖烘烘,屋子的陈设的柜子啦,阳台上摆的花草啦,都给照的顶有精神。太阳光也打在睡着的莎莎脸上,显得她那么恬静,虽然皮肤皱了,可神色就和一个小天使无异。我原打算吃了午饭就走,眼下却贪恋这大好的阳光,不但不走,反而爬上了馒头的床。她的床是老式的木板床,带一股淡淡的凡士林味儿,但不难闻,嗅起来特别让人心神宁静。我坐在馒头铺的厚实的褥子上摆弄窗台上的君子兰。
馒头收拾好碗筷,也坐下了。她戴着老花镜看了会儿报纸,问我,不想回家呀?
哪个家?
卓星的家。
现在卓星都走了呢。我用拇指肚轻轻触了触君子兰花的花蕊,阳光下看,花蕊上似乎粘着胶水一样透明的液体。
不也是那个谢什么的家,看样子是个好女人吧?
是好女人。
你生卓星的气了?
我发现君子兰下面长了不少三片叶子的小草,也不知道这屋子里头,哪里来的野草的种子。拔了一株长得顶旺盛的草下来,放在嘴巴里嚼了,有微微的酸味。我把剩余的两片叶子丢回花盆里,运气好的,过几天也许又扎根长起来也说不定。
孟院长仍在等我的回答,真讨厌,人老了似乎看东西都特别的准,就连老龙那样邋里邋遢的老酒鬼都算,更别说年轻时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孟馒头了。不愿承认,不过她说的不错,我是生气。虽然理解他爱陶妮爱的要命——毕竟是陶妮那样一个女人,可是按照眼下的状况,陶妮已经明明白白的死了,而谢梦茵不遗余力的照顾他十来年,卓伦又是这么个好得让人没话说的孩子,他纵然再爱陶妮,也不该任性下去,眼线好不容易康复了,就该多疼一疼谢梦茵,爱一爱卓伦,而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这一点道理,连没什么的脑子的我都明白的一清二楚。
你不可以生气啊。馒头说。
怎么不可以?
要卓星留下来,大概很是违心的吧,这样子对谢梦茵也不见得真的好。
你没见到谢梦茵现在多难受。
我想,如果我年轻时候嫁一个差不多的人,虽然几十年有一个人陪着,可是我一定为他不是罗切斯特而难过,接着就会对他产生各种抱怨各种不满,吵嘴啦,打架啦,谁也不理谁啦,都可能的;至于卓星,今后要他和太太儿子一起生活大概也做得到,不过心里一定会持续的痛苦,所以没法子全心全意疼爱家人。总之都是违心的事了,只有最冷血无情的人才做的到。
我说,我不爱学习,不也天天上学?
所以你也不好过吧?
我不说话,因为的确很不好过。
还有一件事,馒头说,其实卓星现在才是最不好过的一个人。
我看见君子兰的根像蚯蚓一样从土里钻了出来。我说,我回去了。
早点回去,趁着有太阳外头暖和。
回去的路上,看见福利院外头贴了剪纸,里头敲锣打鼓闹哄哄的,不时传来几个孩子兴奋的叫声。我心想,怪不得孟院长要把莎莎接到家里照料呢,要是在这儿,她那套谎话莎莎一准儿不信。
回到家里是下午四点多了。大胡子居然还没走,一进屋就看见玄关处他那小船一样的鞋子占了脚垫儿半壁江山。
进了屋子,我简直是大吃一惊了,谢梦茵抱着牛排,正坐在沙发上看DVD。不光是谢梦茵,左边的大胡子,右边的白秀燕和卓伦,一水儿的咧嘴露牙,随时准备迸发出大笑得样子。我回来,谢梦茵对我点头笑笑,白阿姨要给我让座,我赶紧说,不用不用。白阿姨于是也对我笑笑,然后继续看DVD。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撇着屏幕上古怪和尚。
虽然没明白前因后果,可是一句“only you”唱出来,我跟着家里人一起笑了。就连牛排也是,将枕在谢梦茵大腿上的脑袋抬起来,汪汪叫了两嗓子。
原打算回了家先切个橙子吃的,现在也不顾了,我在大胡子旁边坐下,后悔自己为什么在馒头家里磨蹭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