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前年年底那件事之后,他彻底销声匿迹了,卓星跳楼的事必然听说了,这东西知道理亏,所以躲起来,后来虽然因为老太太的葬礼不得已和卓星一家人见了,也是情非得已,谁也不想再见第二次。
而在这里遇上,只能说冤家路窄。
这一次,看样子卓晟是学乖了一些,没像从前那样老远就贱兮兮地叫“嫂子”,要不是当时都在排队等船,他一准就闪开了。
倒底是谢梦茵大方些,先叫了声阿晟。
嫂子,哥。小鬼头也在,他看见我盯着他,打了招呼,称呼由小混蛋变成了小鬼头。我当然不理他。
接着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是亲戚也是仇人,这关系顶尴尬的。
没想是卓星开口了,说,妈的墓你常回去看看。
有的,他说,前些天她生日去过一次。
我不相信,一点不信,说卓晟记挂一个死人,哪怕是他的妈妈,也不像这种势利小人会做来的事,简直比说癞蛤蟆变成了天鹅还离谱。
结果卓星说,有劳你了。
都是应该做的。
梦茵忙,我的病还不稳定,那边帮不上什么忙。
卓晟说,不要紧,我知道。小鬼头怎么样?还跳舞吗?
他已经考上舞蹈学院附中了。
没想到听了这话的卓晟居然露出一个十分惊喜的表情,说,是吗,对,他像陶——
陶什么?他是要说陶妮么?
然而癞蛤蟆没有将这个句子说话,而是问道,阿伦你怎么样,最近读什么书?
学俄语啊,卓伦微笑,态度和他父亲一样和气,和气的简直迂腐。对卓晟,我觉得就算不像我这样恶言恶语,起码也要像谢梦茵那样爱理不理才对,一点不理解卓伦父子怎么对这个人笑出来的。
阿伦的脑袋聪明,和哥你一样。
卓星笑道,可小时候你抄我的作业,分数和我一样。
卓晟也笑了,说,结果考大学就不行了,爷爷让我去留学,最后我入学考试都没通过,灰溜溜回来。
念书这个东西,总要天分的。
就是,像跳舞也是一样的。
……
两个人渐渐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了,越说越起劲儿,我则越听越糊涂,这个卓晟明明白白是那个欺负谢梦茵又刺激卓星跳楼的人,现在老老实实的和卓星说话,连入学考试没通过这种事都讲出来,说他改邪归正什么的我不相信,说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倒是挺有可能。
两个人一直讲到上了船才分开,小时候做烧鹅饭差点把厨房烧掉的一段还没讲完,两个人看起来都意犹未尽,我疑心卓星忘了这个人过去做过些什么了,不过转念一想,莫非是去年卓星回家奔丧的那个月发生了点什么?如果这样,我可就无从知晓了。
晚上在旅馆,我和卓伦打听起来,心里当然也猜到谢梦茵不会告诉卓伦什么的,不过除了他,没别人可问。
我问卓伦上次为什么在羊城待了那么久?
他说,卓晟叔叔病了。
病了?那样的坏人,可不像会生病的样子。
是病了,每天昏昏沉沉好久,不到一个月,瘦了差不多二十斤。
这么一说,我倒是能觉察,刚刚见到的癞蛤蟆,的确不像原来那样壮实。
那是什么病?
不知道什么病,也不知道怎么治,后来自己就好了。
你不觉得他怪怪的?
卓伦说,是奇怪,可我想或者他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和卓叔叔的关系也缓和了?
这样不好吗?
好?卓伦居然这么想,亏得他读过这么些书,知识多的和百科全书一样,却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
本来打算给卓伦说说人心险恶什么的,可是看着卓伦山泉水一样透明的眼神,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所幸接下来两天我们没再遇上,直到两天后我们返回,卓晟特地买了一箱芒果来说再见。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我笃定卓晟揣着什么坏心思,结果直到飞机起飞,我还是没有看出个蛛丝马迹。
后来我就懒得去想了,管他阴谋诡计还是什么的,反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一个卓晟,横竖能把我吃了不成?
来的时候是我头一次坐飞机,本来挺兴奋,结果晕机晕得厉害,难受了一路,空中的蓝天啊,白云啊,一点没好好看,所以这一次回去换了靠窗户的位置,起飞后不久,我就浸在凌驾云霄之上的感觉里飘飘然了。
只可惜飞机不像火车,窗户可以打开,不然伸出手去,摸一摸云彩可有多好。我对旁边的卓伦抱怨着,卓伦说,当然不能开窗户的,不然机舱外的低压会把我们吸出去,甚至飞机都会解体也说不定。
低压什么的我不大听得懂了,我说,那你将来改造一架可以开窗户的飞机可好?
他说,那可是个大工程了,也许要找新的材料,现在的镁铝合金强度总之是不够了,还有维持机舱气压稳定也是个大问题。
我打打哈吹,心里很是后悔给卓伦抛了这么个问题出来。
过一会儿空姐端了食品过来,因为不是餐点,所以发的是些点心之类,面包,蛋糕,黄油,果酱,水果,都有,摆在小盒子里,一份一份发出来。饮料也有好多种,果汁,茶,牛奶,椰汁,咖啡,汽水,简直像搬了个小型超级市场到飞机上来,卓家的三个人商量好似的,只把餐盒里的水果吃了,喝的也无外乎白水或茶。倒是我,当时对着芒果汁和菠萝汁犹豫不决,最后一样要了一杯,之后把自己那份食物吃的干净,还把卓伦不吃的蛋糕和面包也消灭了。
结果油腻的点心有一次诱发了我的晕机,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品不一会儿就变了一团黏乎乎的呕吐物进了垃圾袋,笑起来很好看的空姐给了我两片晕机药,我吞了,这一觉一直睡到飞机降落。
白秀燕开车来机场接的我们,她虽然笑着,可是和刚刚笑得阳光明媚的空姐一点不一样,老实说,我觉得她的脸色可不比被晕机折腾了几个小时的我来得好看。
我问她,白阿姨,你怎么了?
啊,白阿姨说,没什么。过了半晌,才叹口气和谢梦茵道,小薇流产了。
流产,就是还没出生的小宝宝没了,虽然是还没出生,可是我和卓伦早私下里对着这个孩子产生了无限的猜想,算起来,我和卓伦可是这孩子的长辈,别的小孩子叫我们哥哥可以,可是他将来,得叫我们的是叔叔。
我说,小伟哥哥和小薇姐姐都是胖人,孩子也一定圆嘟嘟的可爱。
卓伦说,这个就不一定了,要是小伟哥哥他们是先天的肥胖,孩子才会遗传。遗传么,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不难理解,说起来,我之前还被这句话好大的骗过一场,以为我会跳舞那都是因为陶妮是我妈的缘故。
卓伦说,你猜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说,最好是一男一女。
卓伦说,那概率很小的,几百万个孕妇里才能够有一个,不过要是真能够就好了,只可惜到时候白阿姨就要帮忙去带孩子了。
我说,卓伦,你给孩子想个名字吧。
那个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想的。
那有什么,说不定你起个好名字,白阿姨就采用了,反正咱们也是长辈。
卓伦眨眨眼,说,其实想过呢。
叫什么?卓伦吞吞吐吐,说,要是男孩,想叫于若愚,要是女孩儿,想叫于若拙。我问他什么意思?卓伦是《老子》里的话,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就是聪明和灵巧的意思。那叫于聪和于巧不就结了?我心想,毕竟没问出来,《老子》我虽然没看过,可也知道是本顶有深度的书,专门是卓伦这一类人才读的通的,他从这里面取得名字,一定是好名字无疑了。我怂恿着卓伦把他想得名字给白阿姨讲一讲,无奈卓伦怎么也不肯,说,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现在,我只觉得十分庆幸卓伦没听我的了,不然,白阿姨知道这个没出生的是个叫“若愚”的孙子或者“若拙”的孙女,一定更加难过。
谢梦茵说,白姐,这是命数,他们俩还年轻呢,还怕没有孩子了?
白秀燕说,是啊,可不是命,小薇就下班时候孩子还好,到家了这孩子就没了,除了命,你还能说什么?
听两个女人谈命是一件挺奇妙的事,起码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讲是这样。我小声问卓伦,他们说的你懂?
卓伦摇头。
我下意识觉得命是一件好东西了,他没有卓伦说的气压啦,遗传啦那些难懂的名词,看似是高深的不行,能让卓伦都弄不明白,可是另一方面呢,他又很有说服力,你看,谢梦茵提起来都带着敬畏的神色。
从机场高速往市内开,两个女人继续谈论着命,我和卓伦则说着做不成叔叔的遗憾。
卓星突然让白秀燕停车。
得出了高速才行。白秀燕说。
卓星浑然没有听到似的,在汽车仍旧行驶的时候打开了车门,风咕咕咕的灌进来,我脑子一激灵,立刻对卓伦说的气压什么的有了体会。有一股力量拉着卓星往门外,我死死拽住了卓星的胳膊,也差一点被那个叫气压的东西推到车外面去。
谢梦茵慌得让白秀燕赶紧停车,白秀燕手忙脚乱,却停不下来,我们此时夹在高速行驶的车流里,停车既是一连串的追尾事故。
我在卓星耳边大喊陶妮,风骤停,我听到我的心跳得跟迪斯科音乐一个节奏,卓伦仍抓着我的胳膊,手抖得厉害。
他的病好了,陶妮这个开关对于卓星却还是好使。这个开关好使……卓星的病真的好了吗?
出了高速,白秀燕马上把车子停了。我疑心这么开下去,即便卓星不做什么,她自己也会紧张地把车开到立交桥下面去。
你干什么!在车停下的同一刻,谢梦茵恼了,她这么光火,且是对着卓星,一点想不到。这是我住在这里两年多来看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火,我疑心或者这也是卓伦在她身边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他发火。
卓星把手放在谢梦茵脸上,温柔的想要抚摸她,被她甩开,然后谢梦茵即趴在汽车的操作盘上大哭起来。
哭了好久,哭声还是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我和白秀燕都有点被她哭傻了,卓星不说话,静静看着窗外,默默流泪。
我猛然想起来我们班上原来有个同学的爸爸妈妈就总打架,一次为了谁去开家长会,甚至把战场搬到了教室,当时那孩子萎靡在墙角,就跟只收了欺负的小狗崽儿似的,虽然是个不怎么好看的女生,看着也能让人生出同情来。那时候我就知道,虽然我没爸妈,但是比起有对儿成天对战的父母的那个同学来说,还是好了不少。
我拉着咬着嘴唇的卓伦下了车,他们哭,恁他们哭好了,把车顶掀翻了都没干系。我从口袋里摸了两块椰子糖出来,自己吃一块,那一块给卓伦。他看都没看的就放进嘴里了,我猜这时候要是有人存心不良递给卓伦一片耗子药,他也准不眨眼的吞进去。
我们俩在不远处的麦当劳里坐下了,口袋里没钱,没买东西吃,好在下午时候人不多,保洁员盯了我们几眼,没有赶。
椰子糖吃完了,我想起上衣的口袋里还有一块椰子煎饼,于是也拿出来,掰碎了放在桌子上。我先拿一块嘎吱嘎吱嚼了,卓伦跟着我也拿了一块儿,手倒是在半途停下了,那么悬空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觉得累了,又放下了。
龙宝,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事?我心想,若是讲些关于气压的知识原理,那我一准不知道。
关于爸爸妈妈的。
这俩人怎么?卓叔叔病好后,俩人看起来可好了,今天,只是个意外。
他们已经离婚了。
这下子我可傻眼了,嗓子眼儿里的椰子煎饼特别配合的也停止了向下滑动,我噎在那儿,气都喘不上来。
半晌儿,我才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们不是刚从海南回来?
有一年多了,我看离婚证书上的日期是前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
前年!?算一算,那就是卓星病愈后的几天。说起病愈,我现在又一次怀疑起他是不是真的病愈了,虽然大多数时候是正常人,可是一旦不正常起来比原来更加不正常,似乎是有意把疯都攒到一处发了,原本还要卓晟激一激,现在好,自己主动要跳车。
不过这日期可也太早了一点,去年冬天我们还一起去哈尔滨呢,那么说,那个时候可是两个人刚刚离婚了,怎么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亏得我这一年还傻傻的想,卓星和谢梦茵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又进了一步的。
你怎么知道?
前些天理行李的时候不小心看见的,爸爸妈妈的离婚证书。
可是他们还住在一个房子里啊。
可不是夫妻了呢。卓伦苦笑。
看这个年纪的孩子苦笑滋味真不好受,纵然卓伦再怎么早熟,毕竟是个孩子而已,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冷的厉害。
我们回去吧,找不见我们俩,该着急了。我说。
嗯。
我们回去了,车仍在,白阿姨在车子外头走来走去,冻得鼻尖儿通红。
她跟我们说没事儿,纵然知道是谎话,我还是点点头说,好。
我们俩于是跟白秀燕一起站在车子外头了,不一会儿我冻得也走动起来,今天的天气觉着不冷,在室外待久了,居然也冷得厉害。
我不时地向车子里看,可恶的是单视玻璃,只有一团漆黑。这个时候谢梦茵把门打开了,让我们上车,我猜大概是不忍心我们一起在外头挨冻吧,因为当时看她的样子,哭得还很不过瘾。卓星仍在后面,咂着一颗椰子糖,默默无言,眼泪也还在流。
我们这么沉默着,回了家。
而我预感到的,是事情远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