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晚饭我们是在酒瓶底家里吃的。这大约还是第一次有同学去他家,或者说是酒瓶底允许同学来他的家,离那片湖不远的一片棚户区,有一间小房子,房子外头种着些豆角,南瓜的就是他家了。酒瓶底家养的两只小猫,一只花的,一只白的,我们去的时候正在土炕上打滚儿,酒瓶底妈妈——也是一个酒瓶底,热情的招呼我们。晚饭吃的就是他家自己种的菜,搁上一勺猪大油炒了,味道很是不坏。
酒瓶底爸爸却是很晚才回来的,卖菜的贩子,每天在菜市场一直待到捡剩菜的人走了才收拾摊子,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完了饭,酒瓶底爸爸于是用装菜的三轮车把我们载倒了最近的公交车站。酒瓶底爸爸和他一样高瘦,看样子是个顶和气的男人,和老龙向我描述的动辄皮鞭子炖肉的凶悍形象全不搭调。
在车站道过谢,卓伦说,该去医院了。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中午和他说过的话。
公交车上,卓伦跟我说,今天过得真高兴,高兴的一点不像他自己的日子。
你平时不高兴?
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你懂?
懂,我说,就像人死后无痛无恙,无牵无挂一样,那是因为把三魂七魄都还给阎王爷了。
可是今天很高兴,因为是龙宝的日子。
我说,我可不这么觉得,你知道天天早上五点起床什么滋味,冬天的时候,房子里暖气都没有的,钻出被子,觉得自己是一根从沸水锅里被直接丢进冷冻室的小白菜。在公交车上被挤得人形都没有,教室里既要走神又要担心不要被老师的粉笔头丢中——你不知道老师丢粉笔头的劲儿有多大,打中了都有声音的。
这么可怜?
不至于可怜,不过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我说。
跳舞的时候挺高兴吧?
这个是。
我读书的时候也很高兴。龙宝,你觉不觉得妈妈总不笑?
谢阿姨?
嗯。
这么一说,倒觉得好像是的,不管是家里,还是学校,还是舞蹈团,都是不怎么见她笑的,因为看没有笑容的脸太习惯了,几乎忽略了这一点。
你妈妈怎么了?
小时候起就这样,因为爸爸有病吧?
大概是的。我说。
白阿姨待会儿见了要骂我们了。
你不是留了条子?
我说今天不上课是和你出去玩儿了。
怎么这么写?
不然呢?
说担心爸爸,想出去逛逛什么的呗。
可是是和你出去玩了呀。
我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心想可真是个老实孩子啊,打从认识卓伦那天起,就命中注定要被他牵累了。
从酒瓶底家到医院是相当长的一段路程,我们到的时候,白阿姨已经回家守电话去了,于是我们又见到了小薇和小伟。
因为见过一次的缘故,这一次小薇没上一回那么紧张了,细看看,不好看虽然不好看,可是按老龙的话说,方额圆脸,是有福气的长相。
爸爸怎样?
小伟指了指ICU里头一个脑袋被裹得跟粽子一样的男人,还有一只手臂打了石膏。
活着是活着,不过是顶不好看的样子,卓伦隔着玻璃墙,叫了声爸爸。
也是我爸爸吗?
卓晟这个乌龟王八大鸭蛋,看着可能是我爸爸的人因为癞蛤蟆的突然到来而试图自杀,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涌进来,觉得叫他癞蛤蟆简直都是侮辱了癞蛤蟆,我觉得有必要知道他到底和卓星说了什么东西。
关于这一点,问卓星不可能了,卓晟也不知道在哪儿,唯一的知情人就是陶妮了,说起来,昨天卓星跳楼之后,陶妮就隐去了身影,她大概也伤心的要命,故意躲了起来吧?我想我该找到陶妮,问个清楚。
正好这时候小伟也让我们早点回家,说我们留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我也跟卓伦说,我们走吧,放心交给小伟哥哥和小薇姐姐好了。
小薇感激的看我一眼。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看着白秀燕端坐沙发上,电视机也没开,就知道谢梦茵的电话还没打过来,不过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白秀燕对于我们逃课的事情没有多说,只是强调家里的事情一切有她,让我们以学业为主,还有你,龙宝,舞蹈课不可以不上的,太太最担心这个。
除了“先生”,我心里说。
我们三个人一直等到快十点,电话终于来了,白秀燕接起来,只见她的脸越来越白,自始至终一个字没说,放下电话就说要去医院。
卓伦赶紧问,爸爸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呀。
不是先生,你妈妈回来了。
我和卓伦都大吃一惊,这个可真一点想不到,明明好好瞒着她的呀,卓伦的谎话说的也漂亮的很。昨晚还在罗马尼亚的旅馆里,现在却在北京的医院,这就表示,谢梦茵是昨天就知道了。
白秀燕走后,我从头至尾理清一遍,觉得只有一种不太可能的可能,陶妮。
跑到阳台去,我喊,陶妮,你出来吧。
陶妮悠然现身。
你去罗马尼亚了?我开门见山。
去了。
你可以随便离开中国,不用护照什么的?
我是鬼呢。
不对不对,话题扯远了。
你去罗马尼亚干什么?
谢梦茵回来了吗?
真是你告诉她的?你干嘛告诉她?
不行?
也不是不行,可是总要有个原因。
躺在那里的是她的丈夫。
可也是你的爱人。
那没关系,我已经死了很久了。陶妮脸上清楚写着不介意,可我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不介意。
昨天卓晟说什么了?
卓星的妈妈病危。
就这个?这么说我倒是猜对了,可是看卓星和老太太,实在不像是那种母慈子孝的样子,想必感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总不至于难过到母亲死了就不能活下去的地步,再者说,这个消息卓星听得懂听不懂还是两说呢。
还有呢?我问陶妮,昨天卓晟的话可不是一句两句说完的,除此以外,必有其它。
龙宝,你好好练芭蕾舞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操心这些事?
这些是你和卓星的事啊,我说。
是我们的事,可于你无关。
无关吗?真的无关吗?虽然看似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可我无时无刻不觉得有股力量把我,把卓伦,甚至宝妹,甚至酒瓶底都往一个旋涡里拉,我可不认为这仅仅是我的错觉。沉吟一会儿,我终于开口说道,陶妮,你是我妈妈吗?
说完,我直直盯着陶妮的眼睛,绝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神情。
陶妮并没有错愕,只是很淡然地问我,你希望我是吗?
结果我的眼泪就很不争气的涌出来了,我带着哭腔说,原来觉得有没有妈妈爸爸都无所谓,可是后来想到你可能是我妈妈,卓星可能是我爸爸,我就觉得有个妈妈很好了。
陶妮没有眼泪可以流,可是我知道她也哭了,两只洁白的手臂向我张开。
我扑过去,虽然抱不到她,可是觉得心里是暖的,脑子里浮现出两只大天鹅和五只小天鹅的情景,眼泪真的流成了小学生作文里常见的一句话,断了线的珠子。
妈妈。我试着叫了一声,却发现这两个字很难出口,虽然说骂人,是吗,抹布都很简单,可是要正经叫一个人妈妈,难得很,我试了两次,还是发不出声。
对不起,陶妮,我说。
没关系,就叫陶妮,我喜欢听你叫陶妮。
陶妮又说,卓星没有死成,大概是天意使然,那么卓星就还是应该好好活下去的,龙宝,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可以吗?
当然,我说。
帮卓星醒过来。
我想陶妮大概是去罗马尼亚耽误时间了,我告诉她卓星已经醒了,我才去医院看过的。
陶妮摇头,说,不是那个醒,是要他从梦境里醒,他得好好生活下去。
陶妮管卓星的疯叫“生活在梦境”,真是很陶妮的说法。不过仔细想想,这个说法倒十分贴切,卓星的疯癫的方式不大一样,那是他有一个梦境,他在梦境里活得很好的缘故。
我怎么帮忙呢?我问。
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他就好。
比如?
比如我已经死了,谢梦茵是他妻子。
卓星喜欢的是你呀,我说。
喜欢一个死人没有意义的,龙宝,对逝者最好的怀念就是忘记。
才不对,我说,接着我把今天卓伦告诉我的雌天鹅雄天鹅的那一套告诉陶妮。
陶妮听了,沉吟良久,说,人永远成不了天鹅的。
之后,我和陶妮都没再说什么,过一会儿,她隐去了身影。
谢梦茵不久就回来了,守夜什么的毕竟不大可能,飞行了将近十个小时的人,休息一下还是很必要的。谢梦茵回来,即瘫坐在沙发上,我想卓星粽子一样的脑袋大概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卓伦将轮椅摇到他妈妈跟前,不说话,心里一定为撒谎的事忐忑不已,我看着卓伦紧张的样子,真想告诉他,这时候她妈妈一准儿没功夫理这些小事情的,她心里除了医院里躺着那个人别的什么样装不下。
果然,谢梦茵坐了一会儿,说,卓伦,你去睡觉吧,我有一点事想问问龙宝。
妈妈——卓伦当然不干,可是谢梦茵疲惫的摇摇头,让他不要多说什么。
卓伦看了我一眼,带着嘱托的意思,我点点头,卓伦便摇着轮椅走了。
卓伦走后,谢梦茵问我,龙宝,你是在墓园长大的?谢梦茵并没看我,说话时候也一直低着头,我知道她说的事和陶妮有关,不过拿不准她是以什么心情来谈论这个她喜欢的男人所喜欢的女人的。
是。
那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当然信,而且我刚刚还在和一只鬼说话,不过这话就不能说出来了。我说,我不知道。
谢梦茵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楚,说,我昨天梦见了陶妮,她穿芭蕾舞裙,美得不像这世界上的人,是她告诉我卓星出事了。
我说,陶妮已经死了。
是死了呢。
所以,大概只是巧和。可是你就因为这个飞回来了?
谢梦茵点头。
我叫道,谢阿姨,那怎么行,你还有演出啊,还要跳舞啊。
没他要紧。
卓叔叔有医生照顾,有白阿姨,卓伦,有我,有小伟哥哥,有小薇姐姐,这么多人都会照顾他的。
谢梦茵依旧摇头。
卓星才不会喜欢你跟浆糊似的的这么粘着他呢!突然间我有些失控,替卓星,也替谢梦茵生气,一个被拴在不喜欢的人旁边只会整天做梦,一个又为了不喜欢自己的人放弃自己喜欢的芭蕾舞,真不明白好大的人了怎么会做这么傻的选择,这明明是比数学考试卷上第一道选择题还要简单的问题,连我都觉得一点难度没有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似乎不大会说话,谢梦茵一愣,居然哭起来,她说,是啊,我太自私了,我太多余了,如果不是我陶妮不会死,卓星不会躺在医院,都是我的错啊。
哎呀,这都是哪跟哪儿呀,看着谢梦茵绝望的痛哭,我赶紧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啊,谢阿姨,卓叔叔没有你的照顾一定不能生活的这么好,可是你是舞蹈家,不能只照顾卓叔叔,不跳舞,你看,你走了,舞蹈团那么多人怎么办呢?
我早说了,对于安慰人什么的不在行,听了我的话,谢梦茵哭得反而更厉害了,抱着我说,龙宝,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谢阿姨——今天晚上不知道是怎么了,先是陶妮绝望的要卓星忘记她,现在谢梦茵又在这莫名其妙的跟我道歉,我只好摸着谢梦茵的头发哄她,谢阿姨,你对龙宝很好啊,对卓叔叔也很好啊,世界上一定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不是的,不是的,谢梦茵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死命的摇头。这下子我是彻底手足无措了,只好笨手笨脚地将谢梦茵扶到了沙发上坐下。
眼泪过了好久才停下。我说道,谢阿姨,我知道你伤心,可是舞还是要跳下去呀。
谢梦茵挂着睫毛的泪珠眨了几眨,说,我哪有那个资格。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卓星跳楼的行为固然是个打击,可谢梦茵的反应未免也太剧烈了些,我知道原因一定还在他奶奶的龟儿子王八蛋卓晟身上,心里再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过一遍,对谢梦茵说,谢阿姨,陶妮同你说的应该不止卓叔叔出事吧。
谢梦茵一怔,带着迷离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你不记得陶妮还跟你说过,卓星叔叔请你代为照料,她的舞蹈生涯也请你帮她完成呢。
谢梦茵又一次哭了出来,这一次却有些释然的味道,我心里吐出一口气,果然这才是我认识的陶妮呢。
谢梦茵并没有问我怎么知道这个话,只是在擦干了眼泪之后拿起了电话。
是——
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
我知道——
明天回去——
好——
再见——
这样做才是对的?
放下电话,谢梦茵问我,又像是问她自己,又或者是在问看不见的陶妮。
第二天早上九点,谢梦茵飞回了罗马尼亚。
临走之前,谢梦茵说,龙宝,我把卓叔叔交给你了,好好照顾他。
一定。我说,心想谢梦茵和陶妮这两个女人是不是提前商议好了,一个要我照顾他,另一个还是要我照顾他,不过谁让卓星是我爸爸呢?
还有,要好好练舞。
会的。
谢梦茵走后,我去医院看卓星,真奇怪,明明知道了这个人就是我爸爸,可是一点也没有爸爸的感觉,陶妮也没有妈妈的感觉,我看着卓星,还是那个卓星,一点没变。
昨晚白阿姨在医院守了整夜,觉也没睡好,我去的时候脸色难看的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昨天被谢梦茵数落过的缘故。
我告诉他谢梦茵已经回欧洲了。
什么?白阿姨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不过这一次,龙宝说的实实在在是实话。
什么时候?
今早上。
白阿姨不再说什么,不过能感觉出来心里是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小伟来换他妈妈的班,我就跟着白阿姨一起回家了。
卓星两天以后被转入普通病房,那之后身体就在一点点好转,我遵从我和两个女人的约定,有空的时候都待在医院和卓星说话,不管他理我不理我,都说,有时候说他的事,有时候是陶妮的事,有时候是卓伦的事,有时候是谢梦茵的事,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我自己,我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都和他说,甚至亲了宝妹一下都告诉他了,反正也不需要担心,卓星是个没有播放功能的录音机。
发觉得卓星的变化是在半个多月之后了,那天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和病友下围棋,虽然我一点不懂这些黑黑白白的棋子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知道这是很高深的一门技艺,非得脑子好使不可,这么说来,卓星现在也可以想想现实世界里的一些事了。
那局棋最后是卓星赢了,赛后病友跟他讨教棋路,结果卓星什么都没说,病友越发认为是在医院碰到了高人,崇敬起来,他可一点想不到这个人的脑袋不光是裹了纱布那么简单,里边的问题其实更大。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给了我挺大的鼓舞,和我不停的跟卓星演讲倒底有没有关系也说不大好,不过既然答应了陶妮要“和他说我知道的”,我就一定继续说下去。我这人虽然不爱管闲事,可是一旦我答应了,不管怎么着都一定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