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子夜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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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夜灰岸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顾城《感觉》

五更的目光从晦暗的屋里滑向雨雾升腾的窗外,窗棂将屋外的世界分割成六等份的矩形,那是六枚玻璃制成的画片。在五更的记忆里,这无名雨似从未断绝过,从时间的初始一直落向永恒中去。但五更的记忆对于广袤的时空来说,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烟火,不过是时空里薄薄的、没有厚度的切片,它真的太微薄,不足为证。

雨声均匀而致密,从窗的缝隙涌进屋里,这声音是活的,沿着地板的纹路流淌,逐渐在砖纹中画出河川纵横的地图来。“这是梦吧。”五更仰起脸,一滴雨水落在眉心,伴随着细微的啪嗒声,那颗水晶珠瞬间碎成更稀薄的粉末,消散在空气里。五更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入梦的,就像外面的雨不记得自己何时开始坠落一样。

这世界被致密的雨所包裹,如离群的萤火虫被粘稠的松脂包裹那般。不,这不对,雨是世界的一部分,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早已与这世界浑然一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雨,是这世界的液体形态。每一滴雨水中,都含有世界的影像,偌大的世界中,包含着无数的雨滴。这里有的,是世界和雨,仅此而已。

“可是,若是这样的话,我又是什么呢?”五更在地板上躺下来,任灌入屋里的雨声冲刷自己的皮肤,那声音很凉,彻骨的冰冷。五更感到,有无数尖锐的东西在刺痛后背,没错,那雨声是活的,那雨声是草籽。晦暗的屋子里,浮动起层层叠叠的绿浪,青草正从地板上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带着雨水的气息,青荧的细草无法停止生长。五更坐起来,那些疯狂的青草染上她的皮肤,被染上青绿色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痒,并不难受,却令人恐慌。五更四下张望,这屋里没有门,的确,从一开始就没有,五更的目光停在了那窗户上,对,是窗户,不是窗外的雨。要逃出去,五更站起来冲向窗户,青绿色的皮肤由痒转为轻微的酥麻。

窗户已经生锈,无论如何推拉,都纹丝不动,五更将面颊贴在玻璃上,酥麻的感觉似乎正在消退。当五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惊异地发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目珠,是浓郁的青草颜色。不,不仅仅是这样,现在,五更的皮肤呈现半透明的青绿色,透过皮肤,可以看到构架精美绝伦的脉络,那血脉中有青翠的液体流动着,五更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那汁液流动的声音,声音与窗外的雨声同一频率。窗上的玻璃在轻轻颤动着,似乎与什么东西产生了共鸣,五更抬起头,窗外的景象也在震动。

震动的风景,漫无止境的灰色河流穿过世界的中轴线,这河川是没有形状的,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它的流速缓慢,像是凌汛之前可怖的沉默。河有灰色的两岸,如果面向河流去往的方向,那么,困住五更的屋子是在左岸。右岸,与之相对的,同样有着一间无门的屋子,连墙壁上开的窗子都是与这边一样的,六格玻璃以同这边一致的频率震动着。五更贴着玻璃,盯着雨,盯着雨雾后面的川流,对岸的那间屋子里,是什么?雨无法停止,布满天空的灰色的云,失控了,翻滚、翻滚且沸腾、沸腾又呼啸着。玻璃在剧烈地颤抖,毒瘾发作似的,五更离开窗口,仿佛那是透明的六格晶体怪兽,正颤抖着从漫长的冬眠中觉醒。

共鸣还在持续,在脑海深处不断涌出一连串短促而锐利的音节,它们排成齐整的队伍喊着冲锋的口号一个接一个向玻璃上撞去,五更痛苦地捂住耳朵,可声音由自己头脑中诞生,自然无法被消除。玻璃在破碎,清晰有力的“卡啦”声掺杂在雨声之中,如同不被理解的实验音乐,艰涩难懂。玻璃破碎了,透明的碎片沿着爆裂的纹路一片一片坠落,有的落在屋里柔软的青草地上,有的落在屋外的雨里。随着玻璃的销毁,五更头脑中徘徊的声音也消散去了,真寂静啊,雨还在下,却没有了雨声。失去了玻璃的窗户像没有眼球的眼眶,空洞的。没有信息的、凝滞黯淡的。不对,不是声音消失了,是耳膜与那玻璃一起爆裂了,五更惊恐地望着空洞的窗口。太静了,死般的寂静。

“要出去。”五更对自己说。

窗棂没有了玻璃的支撑,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哼着生涩的吱呀。五更跨上窗台,足底也是浅浅的绿色,似乎还长出了稀疏的根须,五更俨然是一株青草了。不离开这里的话,就再也离不开了,五更会在这里扎下根去,和永无止境的雨一样,若是就这么静止地站立着,变成青草,日复一日无意义地存在下去,直到世界终止。太可怕了。五更迈入雨中,这雨是温和的,和它不温不凉的灰色一样,落在身上,不会触动一丝神经。雨和世界是一体的,五更又存在于世界之中,因此雨也是五更的一部分吧,接触自己的一部分,自然是不会有异样感的。无形的灰川就在眼前,无形的水在奔流,没有太阳,五更辨不清方向,她不知道河是向什么方向去,也不知道风从哪里赶来。对岸的灰房子啊,那扇没有玻璃的窗,镜像一般,与五更的左岸相对无语。可是,那里并没有站着另一个五更。

右岸的房子,黑色的窗口注视着五更,那儿有东西。五更可以确定,那儿不是空的。可那是什么?她向前迈开脚,踏入无形的灰川,是的,灰川是存在的,在川流的四周,时空被扰动,波纹划过的地方,五更可以看到时间的初始与终结。这河是宇宙,未知的洪荒,甚至是万物的历史以及五更自己。

新鲜的红色,满眼都是新鲜的红色。这红色是什么?

五更忽然意识到,那片愈来愈浓烈的红色,布满自己视野的鲜红色,是眼睑。没错,是包裹着自己眼球的眼睑,有光照在眼睑上,五更转动眼球,仿佛看见了血管中红色的液体正在潺潺流动。可是,五更不愿意睁开眼睛。这里没有永无止境的雨,这光亮来自另一个世界。眼睑外面的喧嚣、冰凉的液体滑入手背的血管、仪器的滴答声。这里有的只是痛苦。这里,是世界的外面。

“要回去。”五更对自己说。

雨,从来没有停止过。从眼睑的缝隙中,五更窥到了那条灰川以及灰色的两岸上分立着的那两人,她们剪影模糊,结构松散地静立对峙着。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