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的葬礼(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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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那个掩盖青春的傻妞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傻妞正在冲着罗师傅发嗲,远远地一眼就看到那张小脸上全是人工的痕迹,眉毛纹得像两把锋利的小刀。

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手上戴着扎眼的金镶钻戒,一切都是照着大款二奶的标准打扮起来的。

有人以为她是罗师傅的女朋友,问:“罗师傅能养得起她吗?”

学车的人分两组,一个组是学生和白领,一组是富婆和富汉,她在第二组。

因为我报名的时间迟了,学生组满了,被塞进了富婆组。

罗师傅是富婆组的主教练,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男,教人开车的基本方式是咒骂,什么样的学员都敢骂,唯独对傻妞温柔。

我第一天上课就被罗师傅骂了个狗血淋头。

中午吃饭时,傻妞说:“哎哟,我的脚好麻。”

只有从来不与别的学员闲聊的罗师傅回应了她:“我又没有放电,你的脚怎么会麻?”

“讨厌!”傻妞一声娇嗔,伸出玉手在罗师傅的手臂上掐了一下。

罗师傅甜蜜地笑了。

那时候我就开始好奇,傻妞到底有什么能耐,为什么唯有她能得到罗师傅那昙花一现的疼爱。

第二天上课,我就碰巧发现了傻妞的秘密。

那天早上我在路上捡到了小贩落在树下的一对蛐蛐,装在一个漂亮的小竹篓里,我拎着它去了练车场。

到了后发现来得太早了,只有穿着紫红色低胸纱裙的傻妞坐在花坛边上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我举起蛐蛐,朝她一笑,她回了我一笑,接过了竹篓,拨了一根草逗着蛐蛐玩,一边晃着腿,一边哼着梅艳芳的《女人花》。

我正想打开话题跟她聊天进,来了一辆奔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拿着一部手机朝着她走来,说:“又丢在车上了!”

傻妞吐了下舌头,接过了手机,老男人捏了一下她的屁股说:“我走了!”

车开走后,傻妞尴尬地对我说:“那是我老公!我老是丢三落四,害他老要给我送手机来,怕有事找不到我。”

然后她要我答应不要告诉别人她老公真人的样子。

其实傻妞自己的打扮就展示了自己的故事,不说,别人也能猜着八九。

笔试和倒桩考试过后,我们开始去郊区上路面训练课。

路面课是一整天地上,师傅的午饭由学员平摊,因为饭菜的档次问题,我们分成了贵贱两桌。

这个界线是傻妞划的,是她大声宣布说:“学生点的菜,我才吃不下呢!”

于是她立刻成为了“贱桌”学员的话题人物。

她有两个八卦,一是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包了,那男人有家室,她就是个二奶。二是她的年龄是假的,她在报名表上的资料以及自己所说是二十七岁,但其实她身份证上的年龄是十九岁。

前者我已经亲眼见过了,后者由偷看她身份证的人亲眼验证过,但我仍然无法相信。

女孩被老大款包养的故事在这个世界里比比皆是,可以理解,但是女人把自己变老九岁,这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缘由呢?

一个星期后,我们要去阳山参加路面考试,来回需要两天时间。这是驾驶课的最后一次考试,由罗师傅带队。这一次因为进度问题又重新分了组,我被分回了学生组,巧的是,傻妞被单独塞入了学生组。

大清早我们就出发了,六个人在路上轮流开车,一边训练一边赶路。

实在无法模糊傻妞那天的打扮。

娇小的身子裹在一套灰色的高档职业套装里面,手里夹着一个名牌黑色公文包。血红的嘴搭配深蓝的眼影,有点婴儿肥的一双小脚塞在一对黑色高跟鞋里面。

这下终于不像二奶了,而像一个偷穿了妈妈的衣服、偷抹了妈妈化妆品的小女孩。

一路上我们都在讨论路考的技巧,罗师傅说考官对学生比较宽容,出错时求情就行了。

傻妞听了立刻担忧地问我:“那我怎么办?我又不是学生!”

我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重重脂粉并没有盖掉那细嫩的皮肤,就说:“不会的!你对考官说你是学生,他保证信。”

傻妞露出一副受了污辱的表情,生气地说:“不会的,我怎么会像学生呢?才不会呢!”。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大声地自言自语了起来:“我相信我一定能过的。上次考倒车时,我是这么想的,后来就真得过了,这一次我也这么想,所以我也会过的;不过我老公说,过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我开心就行了。”

罗师傅用一种逗小孩子的语气说:“那你要是过不了呢?”

“才不会呢,我一定过得了的!不许张你的乌鸦嘴。”她握起了小粉拳在罗师傅身上来了一拳,尽管有厚厚的****遮盖,我还是看到她的脸颊涌起了激动的红色。

中途加油时,傻妞喊着肚子饿了,下车去买了一筒饼干,一边走一边地大口吃着,脸上带着不顾一切的神气。阳光在她的头发上打着光圈,把她的妆容变得模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快乐的孩子。

我出神地看着她想:如果我跑去抢走她手中的饼干,她会不会大声哭起来。

车继续上路,傻妞又凑在我耳边问我:“哎,你这次出来带多少钱?”不等我回答,她自己接着说:“昨天晚上老公给了我一千元,今天早上又给了我五百元。”

罗师傅说:“对了,到了考场,一个人先交二百元!”

傻妞脸上的神气立刻消失了,问:“罗师傅啊,住宿费是多少钱。”

“哦,住宿费一人一百二,伙食费六十,包一个早餐和两顿正餐。”

“那一共才一百八十块吗,怎么要收二百元呢,罗师傅?”

罗师傅不说话了。当时师傅的费用由学员平摊的是规矩,在报名学车就有人教育过我们了,可是傻妞却咬住不放:“是啊,真奇怪,为什么要交二百元,明明是一百八十元啊!”

没有人理她,她就开始伸出手指头点着:“一百二加六十等于一百八,没错啊,为什么要多交二十元?”

我突然间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不愿意付师傅的那份费用,又不愿明说,就用这种疑问的方式来表达。

结果是罗师傅偷偷找了二十块钱给她。

车子经过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来了阳山一条破旧而冷清的街道上,罗师傅说:“我们学生组就到排档去吃饭吧!”

我们被带到一个门面堆满了杂物的大排档里,一个睡眼惺忪的服务员迎了过来把我们领了一个包间里。一进去,我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个包间有一扇弧形的大窗户,没有玻璃,窗的左半边被几根绿竹的竹节遮住了,左上角垂着几缕竹叶,一米外一条大江横流过,江上有几艘细长的渔船正缓缓交错而行,除此外,别无它物了,好一幅中国笔墨山水画!此时再看这排挡的水泥地,白灰墙,勾着青色漆的屋顶,还有用几根木头搭起来的简陋小桌,都美得出乎意外了。

菜一会儿就上来了,清蒸鱼,白切鸡,菜莆炒蛋,野猪肉汤……鲜美得令所有的人头都不抬,吃得毫无顾忌,只有傻妞不是。

她从那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包纸巾,不断地擦着她的椅子和前面的桌子,唠唠叨叨地抱怨她对这个地方的不适应,带着一脸造作的鄙夷勉强吃了一些。

吃完后,她用什么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罗师傅,下次不要再来这样的地方,好脏啊!”

没有人搭理她。

就在傻妞的市侩令人忍无可忍时,她却又开始流露她的稚气。

下午我们去练车熟悉考场。

考场的风景极好,山和湖之间有一条曲折狭长的路,这就是明天的考场。

大家仍然是轮流练习,罗师傅开始传授应付考官的技巧。

轮到她开时,前面转弯处出现一堆倾泄的山泥,有几部推土机在前前后后地推土,几乎把路占满了。

我们都害怕地叫了起来。

傻妞却不慌不乱地说:“那几部车为什么老在那里拱来拱去,讨厌死了!”说完后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那个“拱”说得太神似,逗笑了人。

远处的路边立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柱子,是专为考定点停车而设的。罗师傅就指着柱子喊:“定点停车!”傻妞却把车子摇摇晃晃停在一根电线杆的旁边。

罗师傅用手指敲她的脑袋,说:“叫你停那根红白柱边,你为什么停这里?”

傻妞生气地反驳道:“你早又不说是那根花的!”

于是我们又笑开了,暂时忘记吃饭时她留下的恶劣。

晚上师傅带我们逛街,告诉我们这里有个最著名的红灯区,我们便闹着说去看看。

所谓的红灯区甚是冷清,灯也没开几盏。

罗师傅又开始逗傻妞:“如果你叫了红灯区的鸭,给你老公知道了,会怎么样?”

傻妞撇嘴说:“还能怎么样,最多吊起来打一顿吧!”

师傅笑了:“吊起来打一顿,怎么跟对待小孩子一样。”

此时一个骑着三轮车的男人对我们喊了一句:“要不要鸭啊?”

罗师傅指着傻妞说:“她要!”

傻妞抡着小拳头朝罗师傅冲了过去,罗师傅跑,傻妞把他追了个好十几米后打着了人才罢休。任我们在一旁笑。

睡觉时,傻妞叹气一声:“唉,今天晚上自己一个人睡了!”她隔壁床的女孩说:“你总不能每天晚上都粘着老公睡吧。”

“是啊!”她又叹起来,不久,她俩就凑近了叽叽咕咕地聊了起来。

她比我们还像个女学生,不是吗?

第二天所有人都在早餐厅集合时,师傅却迟迟不来,餐票在他手中,我们必须等他。

等着等着,傻妞按捺不住了,她张开涂成了紫红色的嘴,开始吐出了一连令人目瞪口呆的咒骂:“妈的个X,饿死我了,叫我们在这么等他这个X,等他来了,连屁都没得吃了,******,·#¥%……—*。”

到了这一刻,她的脂胭水粉,她脸上的风尘和她此刻的脏话,都与一个在街边兜客的妓女无异,我对她的厌恶感这才忿然而生。

罗师傅终于来了,傻妞在看到他的刹那间,神奇的媚态突然出现,迅速抹去了刚才的丑态。她踩着小步子高高兴兴地迎上去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饿死了,你这么久不来,害得我这张嘴啊都要把你骂死了,你说你,干嘛现在才来啊?”

罗师傅笑眯眯地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路考开始了,考官都板着脸,只发命令不说话。考生和师傅们都陪着笑脸,递烟递水,不停地说着好话。

我是最后一个考的,过了。当我兴高采烈地回到集中点坐下后,才发现傻妞耸着瘦小的肩膀低着头坐在椅子上。

她考试没有过。

没有人敢问她是怎么没过的,怕她会失声大哭起来。

一个中午她都没有说话,只是坐着,低着头。下午补考,她还是没有过。

离开阳山前,师傅给了我们一小时去买特产。

傻妞跟在我后面,看到花花绿绿的包装也买了几袋,她又给她所谓的老公打了个电话,上车后眼睛红红地对我说:“我老公说,没有过无所谓,我没事就好!”

然后仍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低着头,就像一个被罚的小学生。

六个小时的回程是漫长无聊的,我们只好东拉西扯地杀时间。

谈到雪糕时,傻妞突然激动了起来,她说她喜欢自己动手做雪糕,后把她的做法和尝起来的味道都给我们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说起车的设计时,傻妞又滔滔不绝了起来:

“要是我来设计车,我就把它设计成猪的形状,车头就是猪头,两个鼻孔是灯,一按喇叭就发出嗷嗷的叫声。车头上长两只眼睛,也是灯,一闪一闪地,车后接一条猪尾巴,谁的车靠过来,就用尾巴打它。”

我们大笑,因为那是孩子的语言。

傻妞一直说,我们一直笑,六个小时转间即逝了。

回到城里已是黄昏了,初上的华灯迷茫而摇曳不定。罗师傅把我们送到学车中心,交待了办证事项后宣布这次考试通过的人不用再来了,我们就各自散了。

没有人说再见,这一个月的相处,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更别说成为朋友,彼此的容貌也随着这个黄昏中的告别后迅速模糊。

我走了几步后回头,看见了傻妞正和我背道而去,胖乎乎的小手拎着几包阳山纪念品,扭着她并不性感的躯体慢慢地远去了,消失在渐渐被黑暗吞噬的黄昏中。

她真是个十九岁的小傻妞。

她应该为了明天的考试而苦攻着书本或是准备着作弊的计划;

她应该与男同学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

她应该在父母爱的呵叱下伸着舌头;

她应该像我们这些学生一样口袋里只有可怜的几十元钱,却一遍遍地流连在服装专卖店里面。

她应该哭红了双眼,因为男友没有送给她想要的音乐盒;

她应该拿那些浓装艳抹的富婆来开玩笑,就像我们拿她来玩笑一样。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把她摁在椅子打屁股告诉她应该回家了。

那时的我,第一次在心里涌起了对一座城市的痛恨,恨这城市的浮躁,恨自己的无力能为。

傻妞的背影带给我的心痛十几年来一直不能消散,甚至渡过了生死界限,传送到我的死亡里。

傻妞是不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她不会记得我是谁。

可是死人的话却可以带到她的耳边。

嗨,傻妞,你那深藏在艳俗市侩里的稚气还流露多少次?现在还有剩下的吗?

如果还有,请你永远不要再掩盖它们!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掩盖青春更残忍的行为了。你可知道,你掩盖的时候,你伤害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心,你伤害了所有人的心。

你会让死人流泪。

那是你的错,也是这个世界的错。

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