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左手画出美丽的图案,我的右手就满心嫉妒。
——题记
上官嫣第十次来到刺青店,这日店里生意极好,老板阿文熟络地向她打招呼:“上官,又来啦!”
上官嫣笑笑,她今天穿一身白色连衣裙,露出锁骨,上面有一丛盛开的桃花。后背被衣服遮挡住的地方,文了一对小翅膀,她第一次来到阿文的刺青店,忐忑却激动,阿文给她图册挑选,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对翅膀。没有要麻醉,全程咬紧牙关,没哼一声。事后阿文竖起大拇指:“没见过你这么勇敢的姑娘。”上官嫣那时也是微微笑笑,其实心里早已痛死。
阿文也没见过像上官嫣这般对刺青如此执着的姑娘,自文了那对翅膀后,上官嫣又陆陆续续来了多次,每次都不要麻药。刺青文在身上不同地方,锁骨,耳后,脚踝,腰际,有些想让人瞧见,譬如锁骨上的桃花,脚踝上的字母。有些却刻意隐藏,譬如背上的翅膀,鸽子血文的,只在酒后显现,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要飞起来。
这一回,上官嫣要文一尾鱼,就在右手的手腕上。
阿文领她到工作室,递上纸笔,这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习惯。除却第一次的那对翅膀,之后每次来,上官嫣都要求文自己画的图案,她在大学主修美术,毕业后做设计,画画于她而言是天赋,亦是谋生手段。连阿文也赞扬上官嫣的画有灵气,请他为自己的店设计了多款刺青图案,很受欢迎。
一切准备就绪,上官嫣亮出雪白的手腕,阿文边给器具消毒边玩笑:“这尾鱼文在你的手腕上会活起来。”
他二人相熟一年,算是朋友。刺青时为了缓解疼痛,阿文经常跟上官嫣聊天,聊得多了,无话不谈,但止于底线,上官嫣的底线便是她的秘密,刺青的秘密。
上官嫣是个善妒的女子,她画画的天赋与生俱来,妒嫉亦是。还是小孩子时,倘若幼儿园的小朋友穿了比她漂亮的公主裙,她便不开心,回家吵着要一套更好的,私底下却在游戏时偷偷用泥土把小朋友的裙子弄脏,如此她便快乐。
她的心是肥沃的土壤,嫉妒茁壮成长。看不顺眼的事情有那么多,幼年时兴许是一件比自己漂亮的衣服,一个好玩的玩具,一张领先自己的成绩单,成年后就变成比自己强的家室,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友,甚至自己所没有的特长。初时还可以搞破坏来发泄,可成人的世界错综复杂,已非她动些小手脚便能摧毁。所以只能嫉妒着,心里咒骂着,如发了疯。
她不知道,嫉妒也是一种病。
上官嫣来文第一个刺青时刚找到设计工作,事与愿违。她希望成为一个艺术家,办自己的画展,当梦想照进现实,画画填不饱肚子,她只能妥协。乖乖做起上班族,朝九晚五,困在方格子里,抬头日出,低头日落。所以她来文了一对翅膀,天晓得她是多么渴望飞翔。
上官嫣发现,刺青时不打麻药,皮肤刺痛的感觉竟然能治疗她的嫉妒。她咬牙忍着痛,在身体里膨胀的祭嫉妒开始偃旗息鼓。同学家世好,可以整日呆在家中画画完成梦想?不过是靠父母养活,社会蛀虫,比我差得远些。公司同事升职快?马屁拍得响亮,迟早被看清嘴脸,自有人惩罚。上官嫣在剧痛中得到安慰,嫉妒便不再猖狂。于是,她爱上了刺青。
每当她的嫉妒开始泛滥,她便来阿文的刺青店里文一个新的刺青,图案都是她画,纪念自己再一次战胜这样怪异的情绪。不过刺青的效果倒是短暂的,疼痛过去,一切就又都卷土重来。新近的嫉妒是因为公司新来的一个女同事,年轻貌美,且有才华,设计作品在国外获奖,被公司的人奉为明珠,上官嫣被分给她管辖。
女同事的光环让上官嫣嫉妒,所以对她无好感,分配的工作虽然接下,可心里却翻了无数白眼: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的,总有一天。
这一天还没有到来,上官嫣便与女同事起了冲突。那夜为赶一个项目加班,上官嫣累得筋疲力尽,随手涂鸦了一幅小画权当解压,丢在办公桌上。一个月后翻看杂志时见到这幅涂鸦,署名却不是她,是女同事。
上官嫣怒气冲冲去找女同事讨说法,女同事惊讶:“上官,你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女同事理直气壮,叫来同事评理,一致的意见是上官嫣恶意诋毁,哪怕上官嫣当场重画,别人也不信那是她的作品。
有时,人们肯定一样作品,不是因为作品本身,而是作者的名气。
上官嫣很愤怒,嫉妒的火苗在她身体里烧出一片海洋,所以她来到了阿文的刺青店,要给自己的手腕上文一尾鱼。如鱼得水,将来她拥有的会比女同事多很多。
上官嫣是个左撇子,她拿一支铅笔,三两分钟的功夫,一尾鱼跃然纸上。阿文频频赞赏,手持消过毒的工具为她刺青,上官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腕,觉得那里在颤抖。连阿文都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开她玩笑:“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现在开始害怕?”
上官嫣笑笑,那不是害怕,她熟悉这种颤抖,每当她的心开始嫉妒,身体就是这般颤抖。她的右手手腕这样颤抖,难不成亦是在嫉妒?可是,嫉妒什么?
她眼角的余光瞟见自己画的鱼,右手忽然间颤抖得厉害。原来是在嫉妒,她的左手画出美丽的图案,所以右手满心嫉妒。
嫉妒是病呵,由她的心传染,全身病变。
没关系,还有刺青这一剂良药。阿文的手艺很好,刺针深入皮肤,却让她疼得恰到好处,疼痛将手腕渐渐麻痹,那因嫉妒而生的颤抖也慢慢停歇,直至一尾鱼大功告成,上官嫣再一次得到了满足,身心都异常满足。
她飘飘然回家,欣赏自己身上每一个刺青,觉得自己真美。身上的花纹都是她的杰作,她有与生俱来的天赋,谁人能比?
上官嫣病得厉害,她的左眼嫉妒右眼,右手却嫉妒左手,左边的耳洞比右边耳洞好看,右边耳洞便开始流脓出血发泄不满。倘或左脚先上了台阶,那么右脚一定要抢先迈入电梯。她的身体一分为二,左右各自为营,谁都不服气谁,却同时都在嫉妒对方:上官嫣爱你这一边多过我这一边。
上官嫣去阿文刺青店的次数更加频繁,从前可能半年一次,后来缩短到两三个月,慢慢变成一周,最后天天都来,拿着自己新画好的图案给阿文,不打麻药,疼痛是最好的麻醉剂,能治她的病。
连阿文都被吓到,奉劝她:“这样不行的,你不觉得痛吗?”
她回答:“我就是要痛,每日痛着,病才能好。”
阿文看她的眼神似看神经病。
只是一个月,上官嫣身上已再没白皙的皮肤,全被刺青覆盖,只剩面颊如初。她要在眼角文一只蝴蝶,被阿文制止:“女孩子,还是素面好看。”
上官嫣请求:“最后一个,一只小小的蝴蝶就好。”
到底是客人,付钱刺青,阿文不得拒绝。小小的蝴蝶刺在眼角,似一颗泪痣,看上去真是美丽。阿文玩笑:“你可以做我的活招牌了。”
是啊,以后有客人来,不用翻图册,把上官嫣推出去,全身上下各式刺青,独一无二,随你挑哪一只文在身上,走到大街上,回头率百分百。上官嫣忽然来了兴趣:“那我便做你的活招牌,客人在我身上挑选,刺青给他,我再文一只新的,总不重样。”
阿文还以为她只是说笑,谁知她每日下班准时过来,露出一身刺青给客人们选。客人们惊讶赞叹:“这样的刺青当真一绝。”
不过一个小时,所有的刺青都被预定,阿文的生意从未如此火爆,他兴冲冲拿来纸笔让上官嫣将身上的刺青重画一遍,上官嫣摇摇头:“不用重画,直接从我身上拿去便是,反正他们要的是独一无二,已经文到我身上了,再给他们文,怎么能叫独一无二?”
阿文笑:“从你身上拿去?除非揭皮。”
上官嫣却当真揭了皮,当着阿文的面把身上的纹身一个个揭下来,递给阿文时,还带着身上的温度。阿文只觉惊悚:“天!别吓我!”
上官嫣笑起来:“蛇都能蜕皮,人为何不可?你有钱赚,管那么多。”
的确,财源滚滚,谁还管这许多?于是开门迎客,上官嫣一身的刺青文到别人身上,别人满足,她亦满足。
身体的皮肤只那么大面积,文遍了该如何?只能揭下来,文上新的。上官嫣在偶然间发现自己身体的秘密,她的嫉妒膨胀,身体也病变,像蛇一样能蜕皮。这样多好,她永远有新皮可以使用,一旦嫉妒,就来阿文店里文上一个新的刺青,疼痛能治她的病。
上官嫣看着自己新长出的皮肤,笑了,冲外间忙碌的男人道:“阿文,我需要一个新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