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言之有理,但先行的弟兄都知道重山河并不是死于混战中,而且这一点由重山河的尸体伤口也可以看出,取他性命的是一种极为奇特的兵器,这种兵器决不会为我卜城战士所拥有。得知此事时,属下第一反应就是猜测会不会是城主另遣高人对付重山河,现在看来,属下的猜测是错了。”
落木四慢慢地在帐内踱着步,良久未语,栾青也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落木四终于停下脚步,道:“若换成是我,我也会有这样的猜测——但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对方的人当中有重山河,也就更不可能让人前去对付重山河了。不过,你所说的这件事十分重要,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插手卜城与坐忘城之间的事?”
他的眉宇深深锁起,再加上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使他的模样显得十分古怪。
“会不会杀重山河的人其实是卜城的人,只是此人既非先锋战士所属,也不是城主派出的……”后面的话栾青没有继续往下说。
落木四一下子明白了栾青的话意,他知道栾青是在怀疑二城主左知己。也难怪栾青会这样怀疑,左知己最希望速战速决而不愿相持下去这一事实,对普通卜城战士来说或许不知情,但对于栾青、单问这等在卜城身份较高的人来说,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左知己有这么做的理由,只要杀了坐忘城四尉之一的重山河,那么两城血战将不可避免。
而以左知己的武学修为,也的确能对付得了重山河,至于重山河身上的伤口显示出对方的兵器十分罕见这一点,也可以左知己有意制造假象这一理由来解释。
若在平时,栾青的话会立即引起落木四的同感。
但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落木四摇了摇头道:“卜城能与重山河一较高下的人并没有几个,若要在杀了重山河之后自身仍不受损伤,那么就更是少之又少。单问受了伤,左城主与我一直在这大帐内,你来时他离开不过片刻……击杀重山河的人一定不是卜城的人!至于凶手这一举动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挑拨我们与坐忘城之间的仇恨——现在,看来卜城与坐忘城已不可能避免一场血战了!”
栾青听落木四说二城主左知己一直与城主在一起,倒有些意外。
同时他想到如果此事与左知己无关,只能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
落木四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重山河的尸体何在?”
“正在送来大营的途中。”
落木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重山河麾下的五百名战士在祖年的带领下返回坐忘城,在由北门进入城中时,正好遇见了匆匆赶至的贝总管、伯颂等人。
伯颂见五百人马去而复返,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对身边的铁风低声道:“幸好重兄弟总算没有失了理智……”
却听得贝总管以同样低的声音道:“重尉并不在其中!”
伯颂一怔。
这时,祖年翻身下马,向前抢了几步,跪倒于地,嘶声道:“贝总管、南尉大人、东尉大人,北尉大人已领‘清风三十六骑’奔袭卜城阵营,恳请速速定夺!”
伯颂心头“啊呀……”一声,暗忖原来返回城中的只是重山河手下的人马,他自己却仍是离城而去了,这岂非更为危险?
铁风对祖年道:“你起来说话吧——情况究竟如何?”
祖年依言起身,将前后经过飞快地说了一遍。
铁风听罢立即道:“以‘清风三十六骑’与重兄弟的速度,一般人已不可能抢在他们与卜城战士交战前将之截下——除非重兄弟自己主动中途而返,不过以他的性格,这种可能性更小!”
贝总管颔首表示同意铁风的分析,并补充道:“双方人数的众寡不言自明,现在的关键就是重兄弟及‘清风三十六骑’能不能脱身返回坐忘城的问题,而不是胜负的问题!”
贝总管对形势的估计并不乐观,而众人知道这也是必须面对的事实。
伯颂有些焦灼地道:“依总管的意思该当如何?”
贝总管神色凝重地道:“由重尉将让五百战士折返坐忘城这一点来看,大致可以推断出他的用意并不是与对方持久作战,而只是要利用‘清风三十六骑’的精锐、灵动完成一次突袭,所以其策略应是速战速退,决不会与对方缠战。这样一来,若遇上的不是卜城精锐,对方是难以阻止重尉将计划的实施的,他应该无恙——但若是遇上对方的精锐力量,那么非但他们难以脱身,一旦有更多的人马出城施以援手,恐怕会被卜城战士截断后路,被迫在没有地利可言的百合草原上与对方决战……”说到这儿,他没有继续分析下去,而是沉默了片刻,方沉痛地道,“贝某的意见是我们只能等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不久将有一场暴雨降临,在这种时候休说出城接应重尉将,就是找到他都不易!”
铁风抬头望了望夜空,又看了看祖年及其身手的五百名战士,沉声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伯颂最后点头。
果不出贝总管所料,当众人在焦虑不安中等待了不到半炷香时,一场狂风骤雨便席卷而至了。
贝总管、铁风、伯颂不得不退入北尉府中,而曾随重山河一道出了城后又折回的五百战士却不愿避雨,一行行、一列列地伫立于北尉府前的广场上,仿佛成了五百尊雕塑,五百人众的方阵竟没有任何杂音,只听得雨水不停歇地冲淋着甲胄的“沙沙……”声。
尽管知道五百战士不是借此对自己三人的决定的无声抗议,而是因为自责没有随重山河一起出生入死才这么做,但贝总管、伯颂、铁风仍是感到心情沉重,再也无法在北尉府中安坐,不约而同地朝外走出。由北尉府透出的灯光将广场上五百名坐忘城战士的身影映衬得影影绰绰。
伯颂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悲壮之情。
就在这时,进入这个广场的一扇侧门忽然很快打开了,两名北尉府府卫飞快地冲入广场内,嘶声禀报:“报——北尉大人与‘清风三十六骑’遭遇围杀,三十三人中仅有一人生还!”
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般重重地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语音已落,偌大的广场竟仍是一片死寂,只闻“沙沙沙……”的雨落之声。
生还的一人决不会是重山河——场中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一点。以重山河的性情,怎么可能在随他同去的“清风三十六骑”悉数被杀后独自一人返回坐忘城?
雨忽然变小了,并最终停止了。
只有屋檐上的雨水仍在淅淅沥沥地滴落着,在屋檐下方的水沟中溅起一串串的水涟。
在两名北尉府府卫的身后侧门处又出现了一道蹒跚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走向广场这边,其动作显得笨拙而缓慢,就像一个喝了太多的酒的醉汉一般。谁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容,因为他的头发杂乱无章地披散着,乱发遮去了他大半张脸,而露在乱发外的一小部分又是鲜血淋漓,所着衣衫也已是破烂不堪。
谁都明白此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人定是“清风三十六骑”的唯一幸存者,他脸上的鲜血只能是来自于他自己头部的伤口,否则在暴雨中早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在数百双目光中,那人摇摇晃晃地向贝总管、伯颂、铁风三人这边走来,他走得很慢很慢,让人感到他所有的力气都已在那场血战以及之后的突围返城过程中消耗殆尽。有好几次,他都几乎要摔倒了,却又奇迹般地重新站稳脚跟。
终于,他站定了,面向贝总管,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道:“清风……三十六骑……未遵循城主之令……擅自……出城,我本想代清风……三十六骑向……城主……请罪,现在……看来,我已见……见不到城主了,请总管代……代为转告城主……还有,杀害卿子的人……武功奇高,只在三招之间,卿子就……就已受了重伤……所以我……我……”
后面的话他终是未能说完,已狂喷一口热血,颓然仆倒。
自从地司杀率领二百司杀骠骑强闯乘风宫那天开始,爻意便住进了小夭的红叶轩。当时是为了照顾小夭,后来小夭得知父亲并未遇害,身体便渐渐恢复过来,不过爻意也未再搬出红叶轩,毕竟在红叶轩中本就有专门伺候小夭的侍女,爻意居住其内,起居更为方便。
自战传说离开坐忘城后,爻意就一直心绪不宁。虽然种种事实让她不能不相信与她的“威郎”无比酷似的战传说其实与她本无任何关系,但战传说与“威郎”实在太相像,爻意对战传说有着本能的亲切感,加上两人曾一同经历了诸般风风雨雨,爻意已把战传说视为最亲的人。
可如今坐忘城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已完全被隔断,爻意不能从任何地方打听到关于战传说的消息。其实就算没有卜城的封锁,爻意也难以打探到战传说的情形如何,因为战传说前往“无言渡”见晏聪是秘密之举,不宜向外人道诉。
随着时间的推移,爻意心头的不安情绪越来越甚,按时间推算,战传说应该已经返回坐忘城了。
“难道是因为卜城大军压境,使他难以返回坐忘城?不,不可能!以他的修为,卜城不会有多少人胜过他,何况到今天为止,卜城也还没有对坐忘城形成真正的合围之势,他要返回坐忘城,卜城的人马不会成为障碍——难道,是被其他事情耽搁了?而晏聪办的事情又办得如何……”
小夭见爻意眉宇间有丝忧郁之色,便猜出了十之八九,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种种滋味齐涌心头。
她忍不住道:“爻意姐姐可是在挂念着陈大哥?”
爻意几乎未经思索便点头道:“的确如此。”她心中坦坦荡荡,丝毫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妥。
小夭没有料到爻意如此直言不讳,像是根本不介意别人知道她对“陈大哥”的牵挂,不由呆了一呆,心中早已想好的话一时竟又忘了,不知该从何说起。
爻意见小夭忽然沉默不语,有些奇怪,便道:“你在想什么?独自一人发呆。”
“啊,没什么。”小夭回过神来,美眸一闪,随即拈来一个话题,“我在想,像爻意姐姐这样无拘无束地游历乐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是件很开心的事。”
爻意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你感到受的拘束太多了?”
“是啊!”小夭不假思索地道,“我都十七岁了,可走出坐忘城的次数却还不到十七次!城内的街街巷巷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但乐土有比八狼江更宽广的江河,有比天机峰更高的山脉——但我却从未见过,爹决不会轻易让我离开坐忘城的……爻意姐姐,我真羡慕你!”
见小夭一脸神往的表情,爻意心头似有什么被勾起了,她淡淡地道:“其实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在一起,什么都是美丽的。否则,纵然看再高的山,再宽广的江河又有何用?”
小夭的心忽然开始“怦怦怦……”地跳得很急,耳垂似乎也有些发烫,她的双眼甚至不敢正视爻意,而是投向了窗外园子里的那丛凤凰竹,轻声道:“那……爻意姐姐一定有最亲近的人吧?”
爻意也走至窗前,与小夭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投向窗外,道:“有——”
小夭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很慢很慢,一股莫名的苍凉感觉渐渐地弥漫在她的心间。
“那……他是不是也把你视作他最亲近的人?”小夭的语速很快,仿佛她在担心如果说得慢了就会缺乏足够的勇气将话说完。
“当然。”爻意的思绪已陷入回忆当中,以至于冰雪聪明的她竟也没有留意到小夭的神色,继续道,“可惜,现在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威郎的身影,忖道:“如果有威郎在,我当然是开心的,可如今,我却是世间最寂寞孤独的人了。”
小夭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她暗忖道:“我又何必问?我早该知道陈大哥也是会把她视为最亲近的人的,爻意姐姐如此美丽……”
一时间,两个女人都陷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久久不语,只是望着窗外在秋风中依旧葱翠的凤凰竹怔怔出神。方才的那场暴风雨洗去了凤凰竹枝叶间的尘埃,使它像经历了一场洗涤般线条清晰,只可惜夜色朦胧,仅仅依靠几扇窗户透出的光尚不足以将它们照得分明。
朦朦胧胧的凤凰竹的婆娑身影就如此时两个女人的心思一般,难以分辨。
在暴雨来临之前,石敢当就已从黄书山那儿返回自己的房中。
他之所以匆匆离开黄书山的房间,就是因为他不愿听黄书山继续诉说关于道宗、关于“九戒戟”的种种“蹊跷”。
石敢当知道黄书山所言不会是空穴来风,肯定能说出一些理由,但在石敢当看来,这毫无意义——或者说就算道宗得到“九戒戟”以及蓝倾城成为新一代宗主这些事都有一定的隐情,但在他看来,这些隐情都是无碍大局的,自己既然已不再是道宗的宗主,就不宜在枝枝节节的细节上苛求蓝倾城乃至整个道宗。
石敢当自忖能够想象得到黄书山如今在道宗的孤独,也很同情自己这个忠心不二的老旗主,但同时他又断定正因为黄书山对他情义太深,看待今日道宗的大小事宜更是很可能会存在成见、偏见,自己离开道宗已有近二十年之久,若是刚与道宗有联系,便凭黄书山的一面之词对道宗大小事宜插手,的确有越俎代庖之嫌。
石敢当只能暂时回避,就算要过问道宗的事,也要在对道宗现状有充分了解的基础上,否则难免会有失偏颇。
当石敢当要从黄书山房内退出时,他分明看到了黄书山眼中的失望之色,这让他有些不忍,不由又说了一句:“你也不必急在一时,二十年时间都过去了,又何必在乎再多几年?若仅仅因为我重新涉足武界而使本来很平静的道宗陷于混乱,那我就是道宗的千古罪人了!”
黄书山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并且这一抹苦笑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让石敢当很不习惯的毕恭毕敬的神情,他道:“老宗主教训得是,书山记住了。”
石敢当太了解黄书山了,知道他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其实是对自己一种无声的抗议,心中暗叹一声,终未再说什么。
回到自己的房内,石敢当心绪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