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目标是一动不动倚靠在一棵老树干旁、一身血污的歌舒长空。
尹欢以及将尹欢救出的神秘人物早已不知去向,此时,除了向歌舒长空包抄过来的人行走时所发出的“沙沙”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过了片刻后,共有五人不分先后地来到歌舒长空的左近,五人服饰不一,皆佩有兵器,由他们相会时的神情可以判断出他们是一伙的。
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歌舒长空的身上。
歌舒长空无声无息地倚坐于地,双臂皆残,一身血污,再无昔日的慑人气度。
一把剑自他右侧太阳穴旁紧贴着擦过,深深地刺入了他所倚靠着的那棵树干,直至没柄。
尹欢那一剑竟没有完成最后的致命一击!
五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沉声道:“但愿还能将他救活!”
说着,他趋步向前,蹲下身来,自怀中取出一颗淡黄色的药丸,以右手拇指、食指捏住歌舒长空的双腮,歌舒长空的嘴张开了,此人立即将药丸塞入他的口中,随后松开手,骈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连点歌舒长空颈部、下颌几处穴位,而他的左手则抵于歌舒长空的胸口。
完成这一系列举措后,此人这才站起身来,抱臂而立。
过了良久,歌舒长空的喉节忽然滑动了一下。
围立他周围的五人眼中顿时闪过兴奋之色。
又过了片刻,歌舒长空的双唇轻轻地颤了颤,随即忽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双目也无力地慢慢睁开了。
歌舒长空像是从一场可怕噩梦中刚刚惊醒般,只是死死地盯着立在他面前的五个面孔陌生的人。
只听得五人中有一人道:“你总算没让我们失望,活了过来。”
歌舒长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般沉默着。
半晌,他的目光才微微侧过,看到了他脸侧的那柄剑,眼中闪过迷茫之色。
忽地,他古怪地呵呵一笑,嘶哑着声音道:“我……我还活着?!”
在他的脸上并无丝毫惊喜,有的只是无奈与疲惫。
“你必须活着,因为我们门主还未得到太隐笈。”一人不冷不热地道。
此五人正是惊怖流的人。
惊怖流一直没有放弃对战传说一行人的追踪,只是当战传说等人进入坐忘城后,慑于坐忘城人多眼杂,势必庞大,他们只能在坐忘城外围布下眼线,继续等待时机。当尹欢被带出坐忘城时,凑巧被惊怖流的人遇见,以惊怖流这五人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对救出尹欢之人形成有效的追踪,事实也的确如此,惊怖流的人虽然遇见尹欢被带出坐忘城的一幕,但见那神秘人物携尹欢而行,却依旧身法快速绝伦,坐忘城中竟无一人能拦截,此五人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过于接近尹欢二人,在相距足足超过一里距离的追踪下,很快就失去了追踪的目标。
惊怖流的人立时泄气了,一面向门主哀邪禀报此事,一面准备重新咬紧坐忘城内的战传说等人,至于尹欢,唯有放弃。
但哀邪对此人似乎极为重视,不但立即以飞鸽传书让他们尽量把尹欢可能的去向查出,同时又暗中加派人手向这边调遣。
很快,加派的人手与原来就布置于坐忘城左近的惊怖流属众联手,布下了一张大而疏散的网。
之所以部署得十分疏散,显然是因为对那神秘高手十分忌惮之故。
虽作了这样的部署,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此事不抱有希望,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没想到那神秘高手随后竟再次进入坐忘城!
对此,虽然坐忘城内众人毫无知觉,但惊怖流的人却及时察觉,在惊叹于此人艺高胆大的同时,亦加强了注意力。
正是因为如此,惊怖流的人才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歌舒长空面前,不过这已是在尹欢及那神秘高手离去颇长时间的事了。
因为惊怖流两大杀手“青衣红颜”中的青衣曾易容成隐凤谷十三铁卫之一雕漆咏题,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与战传说、尹欢、歌舒长空等人同行,并得到了他们的完全信任,所以惊怖流知道太隐笈的存在并不奇怪。
惊怖流门主哀邪对隐凤谷一战的结局并不满意,虽然他的行动并非全是为了千岛盟盟皇,但那一战之后,惊怖流折损了不少人马,暴露了隐藏多年的行迹,甚至与小野西楼还弄得不欢而散!小野西楼是千岛盟盟皇驾前三大圣武士之一,当然是盟皇的亲信心腹,得罪了小野西楼,会不会因此而招来盟皇的迁怒?
哀邪并不是一个甘居人下之人,但惊怖流昔日在乐土恶名昭著,使惊怖流实际上处于一种不利的处境,可以说一旦惊怖流公开显露于乐土,立时会引来强派的群起而攻。
这一点是哀邪也是惊怖流所有人最顾虑的地方,除非惊怖流在重现乐土前就已强大到罕有对手的地步!
而要达到这一目标,又决非易事。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哀邪决定暂时暗中依附千岛盟,借千岛盟的力量逐渐壮大自身。隐凤谷是与惊怖流相距最近的一股较强势力,有隐凤谷的存在,对惊怖流势力的发展就会有极大的压制,哀邪早已有除去隐凤谷之心。
哀邪原先虽自认为惊怖流的势力要强于隐凤谷,毕竟惊怖流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积蓄力量,而隐凤谷谷主尹欢却“不思进取”,但击败乃至消灭隐凤谷并非哀邪的最终要求,他还希望在消灭隐凤谷之后,惊怖流仍能够不为乐土各族派所知。
若要达到这一点,就要求惊怖流有压倒性的优势,否则便无从谈起。正因为如此,哀邪虽是视隐凤谷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一直没有动手。
直到盟皇对隐凤谷也有了兴趣,并派小野西楼前来乐土,与惊怖流联手对付隐凤谷。
这对哀邪来说,可谓是梦寐以求的事,他相信盟皇三大圣武士之一的小野西楼的实力!
在哀邪的眼中,惊怖流迫于无奈依附盟皇此次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的回报,所以他欣然从命,并不遗余力。
小野西楼没有让哀邪失望,但纵是有小野西楼这样的绝世高手相助,隐凤谷的奇兵迭出却仍使惊怖流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从人数伤亡的情况来看,惊怖流取得了一定的胜利,而且最终隐凤谷也的确不复存在了,但哀邪十分重视的一件事却没有做到,那就是继续掩藏惊怖流的行迹!
战传说、尹欢、歌舒长空、爻意、石敢当的突围离去,就等于宣告哀邪这一期望彻底落空。
无须多久,关于“曾一度被乐土诸族派消灭的惊怖流又死灰复燃”的消息将很快传开,惊怖流又将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已在隐凤谷一战中折损了不少力量的惊怖流,还能支撑多久?
这正是哀邪在隐凤谷消亡后仍不满意的缘故。
雪上加霜的是与小野西楼的不欢而散,也许会僵化与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千岛盟的关系。
所以哀邪一直惴惴不安,他不知道盟皇会偏向他还是小野西楼。虽然哀邪自知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不折不扣地依盟皇命令去做了,但毕竟自己与盟皇的关系与小野西楼相比,定然是疏远些。
就在哀邪心神不安的时候,青衣由隐凤谷返回了惊怖流。
青衣的身份暴露固然让哀邪有些失望,但青衣带回的关于战传说、爻意、歌舒长空、尹欢等人的一些秘密却引起了哀邪的极大兴趣,首当其冲的自是太隐笈!
既然歌舒长空说太隐笈仍在隐凤谷,而隐凤谷如今已成空谷,哀邪没有理由不去谷中搜寻太隐笈的下落。歌舒长空武学修为的突飞猛进既然是因为太隐笈之故,足以证明此物非比寻常。
但在暗中派人前去隐凤谷搜查了几次后,哀邪却失望了,偌大一个隐凤谷,要找到太隐笈谈何容易?那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当哀邪大失所望时,他的人又带来了关于尹欢的消息,哀邪为之一振,当机立断,要好好把握住这一机会。
这一次,哀邪的计划进展颇为顺利。
歌舒长空似乎对自己的处境越来越恶劣凶险竟漠不在意,他只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重复着:“……太隐笈……太隐笈……”说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他实在没有发笑的理由,所以他的这一抹笑意显得格外刺眼、诡异。
惊怖流的人由青衣口中得知歌舒长空一直处于神志紊乱的状态中,却不知他的神志已恢复,所以见歌舒长空此时神色言行有些异常,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些担心一个神志混乱的歌舒长空,能否为门主带来他所欲得到的东西?
一条崇山峻岭之间的陡峭山道上,尹欢与那神秘怪异的人一前一后沿着山道攀登。山道曲曲折折,而且长满了杂草灌木,只能隐约看见一些道路的痕迹,看来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道。凭感觉,尹欢知道此时离自己与歌舒长空遭遇的地方至少已相距十六七里了,他也不知这条荒僻的山路会延伸到何方,亦不知这神秘的长手长脚、模样古怪之人把他带去何方。
到现在为止,尹欢与此人共处的时间已超过一天了,他已不再如先前那样感到此人容貌体型太过怪异,但心中的神秘感却有增无减。
此人的声音、五官都让尹欢很难准确判断出他的确切年龄,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年岁至少在五旬以上。
当他们跨过一条山涧时,那人忽然问道:“你为何最终没有杀歌舒长空?”
尹欢站定了,缓缓转身,沉默了片刻,道:“并非每件事都有理由的,这件事也是如此——至少,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那人也站定了,他的肤色与那袭灰褐色的衣裳很相近,乍一看,会让人感到他的头部与身子完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更奇妙的是他身上所着的灰褐色带绿色圆斑点的衣裳,使其整个人似乎与丛林已融作一体——绿色的是树叶,灰褐色的是枝叶覆盖下的山岩。
“你尚不知我会让你做什么事,便答应下来,而将歌舒长空交与你,你最终却没有杀他,这样一来,可谓是一无所得。相比之下,你是否会感到后悔?”
“后悔?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尹欢道。
那人笑了:“你是一个知道审时度势的人,的确,你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既然将你救出,无论如何也要让你答应我的条件,因为我相信你是能完成我心愿的唯一人选,为了找到这样一个人,我已寻找了三十多年,今日既已被我找到,我又怎会错过?”
尹欢暗自惊讶,不明白对方这番话的真正用意,忖道:“三十多年前我尚未出生,他就已开始寻找如我这样的人?但不知他所看中的究竟是什么,他的武学修为又有多高……”
其实被怪人问及为什么没有杀歌舒长空时,尹欢的回答并非他的心里话。事实上尹欢之所以那么做,并非没有理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由歌舒长空眼神及神情的变化,尹欢蓦然洞悉了一点:虽然歌舒长空的躯体尚未死去,但他原本自尊、自负、狂傲、不可一世的灵魂却已死去!
在他剑下的歌舒长空所拥有的只是已枯萎、空洞的卑微灵魂。
诛杀一个精神上不再强大的歌舒长空,对尹欢来说,已毫无意义,他的仇人,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歌舒长空,而不是一个彻底绝望的歌舒长空!
因为这一点,也因为已死去的尹缟,尹欢最终选择了放过歌舒长空一条生路。
对于尹缟,尹欢的情感是极为复杂的,可以说正是有尹缟的存在,才有尹欢的悲剧。但事实上这并非尹缟自己的选择,与尹欢一样,尹缟的一生也是一个悲剧,他的悲惨遭遇是因为他有一个充满野心的父亲,偏偏自己却有着正直与善良之心!从某种意义上说,尹缟的痛苦决不比尹欢轻。
如果不是尹缟把真相告诉尹欢,尹欢将永远也不知真相,而尹缟若不自杀,尹欢在隐凤谷中便永无出头之日。
尹缟牵累了尹欢,也成全了尹欢。
如果说在尹缟把真相对尹欢说出之前,尹欢对尹缟只有忌恨,那么在此之后,尹欢对尹缟的忌恨却又消减大半,剩下更多的反而是对尹缟的尊重——甚至还有同情。
无论如何,能作出尹缟的那种选择,都是值得尊重的。
尹欢相信即使尹缟对歌舒长空有极大的不满,但他们两者毕竟是亲生父子,尹缟一定不愿让歌舒长空死去。
因为这个缘故,尹欢最终没有杀在他眼中已无足轻重的歌舒长空。
既然如此,“复仇”当然也不再是尹欢对神秘人物应允的理由。除了对方所谓的他已“别无选择”这一因素,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也迫切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惊人的力量。
这个念头,可以说一直深深地封存在尹欢的心中。
歌舒长空在他身上施加的残忍手段,使尹欢的容貌过于俊美,几近女子,这对自尊而敏感的尹欢来说,实是一种奇耻大辱,而这种堪称男女莫辨的痛苦也许将困扰着他一生!
尹欢无法容忍他人因此而轻视他,而要实现这一点,最有效的途径就是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
尹欢坚信这一点。
所以,即使事先不知此人要他做的是什么事,尹欢也未多加犹豫便应允了下来。
这当然有些冒险。
但对空前强大的实力的渴求,使尹欢宁愿冒一次险。
尹欢显得很随意地问了一句:“这条路如此荒僻,不知将通向什么地方?”
“稷下山庄——离坐忘城两百余里的稷下山庄。不过走此路却要近一半路程,而且决不会遇到任何人……”
坐忘城乘风宫的厮杀已臻白热化。
地司杀将战传说视作坐忘城的年轻统领,并未将之放在心上,不过此时他既已动了杀心,在坐忘城的地盘上,以少敌众的他也不愿太托大,所以无论是面对伯颂,还是战传说,他都愿意全力以赴。
地司杀身经百战,他十分清楚在这种情形下最重要的就是要削弱对方的斗志。而削弱对方斗志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在短时间内击败对方的重要人物,以使对手心生无可抵御的感觉。
在内心中,地司杀已将战传说视作第一个杀戮的对象,他相信只要在最短时间内击杀战传说,就会对坐忘城的人形成比伯颂重伤更大的冲击。
“九诛刀”横握在手,地司杀屹立如山,锋芒毕露,大有横扫千军之势!两眼神光慑人,显得冷而且狠,让人不由想起他操纵大冥乐土大部人生命的冷酷生涯。
杀人,可谓地司杀的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