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已“死”了,如今看上去却似乎并无什么不妥,显然他的死是伪装的。那么,他如此做的目的又何在?
无论如何,他的伪装水平实在是高明至极!以至于在数百双目光的注视下,又有不少绝世高手,竟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其中的“假”来!
他的右臂虽是精钢铸就,却并未因此而显得笨拙。
他伸出这只奇特的“手”,握着已被血火老怪震碎的左手臂,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用力推了几下。
在他的左臂内顿时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咯咯”之声响起,仿佛是一些碎骨在其中磨擦!
一阵响声过后,他抡了抡左手——他的左手竟然可以动了!
只是在挥动左手时,他的脸部肌肉有些僵硬,而且有些轻颤——显然,他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一个可以如此快捷地将自己断臂接好的人,绝对不简单!
他忽然探手入怀,由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盒子。
若看真切一些,便可以看清这只不到巴掌大的盒子竟是用青石雕磨而成,做工极为精巧!
他打开石盒,径直走到白宫羽的尸体旁边,伸出两只手指,探入石盒中,像是在挟着什么东西。
等他的手指取出时,手中已有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纸袋,他手指倏弹,便有几乎无法看清的淡褐色粉末飘落,正好落在白宫羽的肩上!
白宫羽所穿的衣衫恰好是褐色,所以此粉末落于白宫羽身上时,已根本无法分辨出来!
撒下粉末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小纸袋重新放回石盒中,又走到白隐的尸体前,如法炮制,只是这一次的粉末已成了青色,与白隐的衣衫颜色又是颇为接近。
随后,他向四下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了白茹的身上。
当他从石盒中取出一小纸袋白色粉末时,正待弹开,忽听得低低的一声呻吟声!
他不由一惊,低头一看,白茹仍是毫无动静,却不知方才这一声呻吟是不是她发出的。
他的神情变幻莫测,似乎在紧张地思索着什么。
终于,他飞快地将纸袋放入了石盒中,然后把石盒收入怀里,这才弯下腰来,把住白茹的脉博。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忽然长吸了一口气,左手倏然出指如电,转瞬间已迅速点了白茹身上十几处大穴!
其速之快,使整套动作恍如仅仅是一眨眼而已!
点了白茹十几处大穴后,他的右手已出,握住插在白茹腹部的剑,一抽,剑便已抽出!
但伤口处却并没有血流出!
正忙碌中,他的神情忽然一变,停止了一切动作!像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片刻之后,他已飞快地一把搂着白茹的腰肢,双目迅速四扫,然后身形一晃,人已突然掠起!
其身法之快,几乎已不在牧野静风之下!
以他这样的身手,按理根本不会败给血火老怪的!
他的去势快得惊人,如同一道若有若无的淡烟般,转瞬间,已掠出数十丈之外!
只是不知他为何要将已气息全无的白茹带走?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行事如此古怪?
就在他离开不久,西侧已响起一片脚步声,不一会儿,出现了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与寒掠一道出现的六个黑衣人!
而六个黑衣人之后,则是三十几个镇子上的汉子——他们定是被黑衣人挟来挖掘坟坑的,手中都带有铁铲、锄头等用具。
这些人显然被眼前的惨烈境况吓坏了,走路都有些不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栽倒,还未开始干活,便有不少人已是满头大汗了!
如果不是慑于那六个散发出一身邪异气息的人之威严,他们早已扭头便跑了!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这对镇子中的人来说已是不可思议,没想到今天却是在青天白日之下,竟死亡了数以百计的人!
以他们纯朴简单的思维,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六个黑衣人在附近拣了一块沙质地,便让这些人开始挖掘墓坑。
若不是因为牧野静风的缘故,他们从来只有杀人的习惯,而没有埋人的经历。
好在炎越只吩咐他们将临安白家的人埋了,而沙质土又极易挖掘。
六个黑衣人大概是不愿在这儿呆得太久,以免节外生枝,所以他们亲自动手,将要埋的尸体一具具地提到坑边,只等坑挖好后,将尸体往坑中一推,就算完事!
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尸体已少了白茹的这一具。
就在华埠镇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芦苇荡的血腥之战所吸引时,却仍有一人例外。
他就是镇子上的卜瞎子。
他成为惟一的例外并不奇怪,因为他是瞎子。对于他来说,即使对某件事再怎么感兴趣,也是无法去亲眼目睹的。
他静静地坐在自己屋中,屋子建成的年代有些久了,又缺少修葺,更显阴暗破旧。
一间古旧的老屋。
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这样的情形总是会让人心生苍凉之感。
何况,外面是长街空寂?
倏地,卜瞎子的眉毛一跳,脸上顿时有一种异样的神情!
他的右手轻轻地放在了横置于膝上的一只长条形包裹上,自语般地道:“伙计,歇息了这么多年,只怕又要劳动你了!”
如果有人听见卜瞎子一人在阴暗的屋子里自言自语,一定会吓一大跳。
但此时又怎么会有人听到他这一番话?
有!
一个苍凉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这么多年了,你的武功还没有搁下。能够凭借感官察觉我的存在之人,并没有多少!”
卜瞎子听得这个声音,竟不惊讶!他缓缓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主人,你终于来了。我之所以不敢把武功搁下,是因为我还要为主人办事。我知道主人交代下来的事,一定是不那么容易完成的。”顿了一顿,又道:“何况,这么多年来,我假扮瞎子,以耳代目,听觉自然也精湛了不少!”
卜瞎子竟然不是真正的瞎子?
非但如此,他还应有一身可怕的武功!
那神秘出现于卜瞎子屋中的人须发皆白,身躯高瘦,目光清冷,赫然是在太湖马迹岛出现过的天儒老人!
只见天儒老人淡淡地道:“让你办的第一件事办得如何?”
卜瞎子道:“我已证实,牧野静风的确是风宫中人。”
天儒老人沉声道:“你敢肯定吗?有何证据?”
卜瞎子很冷静地道:“我卜贡子办事绝不会出现半点差错,至于证据——风宫属众大量涌现,并一心要牧野静风成为风宫少主,就是证据!”
原来卜瞎子的真实姓名为卜贡子!
天儒老人动容道:“牧野静风答应了吗?”
卜瞎子——即亦卜贡子道:“此刻也许牧野静风与风宫中人仍在镇子东面的芦苇荡中对峙。牧野静风乃十年前名动一时的少侠,他怎么会甘心成为风宫少主?”
天儒老人的脸上有了笑意:“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对这件事你一定要胸有成竹,否则你又怎会被人称作‘万无一失’卜贡子?”
卜贡子的脸上也有了笑意:“我终是瞒不过主人。其实要达到主人的意愿,也不应利用牧野静风。”
“哦?”天儒老人惊讶地道:“难道还有比牧野静风更合适的人选吗?”
“有,那就是牧野静风的儿子牧野栖!”
天儒老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方道:“你了解他?”
“他的天分不在牧野静风之下,更重要的是他未曾习练武功,对江湖中事一无所知。而且,我知道他比其父更为好强!”
天儒老人若有所思地道:“听你如此说,我倒很想见见他。”
卜贡子却摇头道:“一时半刻,是无法见到他的,因为此刻他已落在他人手中,好在这些人对他并无恶意。只需主人吩咐一声,我就可以带他来见你!”
天儒老人道:“你如此有把握?”
卜贡子自信地笑了笑,道:“谁让我是‘万无一失’卜贡子呢?”
当风宫死士退走之后,芦苇荡静寂得有些诡秘,连同远处的流水声,也变得沉滞如呜咽!
离风宫死士埋葬死者地点数丈远的地方有一只破旧的竹篮,竹篮上还挂着枯死的水草、破布——显然,这是近期发大水时,从上游流淌至此的。江南一到梅子成熟的季节,雨量就特别多,绵绵阴雨常常使得江河暴涨,带来水灾。
阳光照着芦苇荡,也照着这只破旧的竹篮。
当血腥之战结束后,镇子上的人壮着肚子走向这边,欲目睹这一场可怕的灾难所带来的结局。
好奇,是人类永远都无法摒弃的特征——只是难以定言这究竟是优点还是缺点。
走在最前面的人是镇子上“丰衣布庄”的刘掌柜。
当他看到远处横七竖八、死状各异的尸体时,原本红光满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了,小腿的肌肉也开始不由自主地一阵抽搐。
他很想回转身去,没想到紧跟着他后面的寿材店的帐房却推了他一把,道:“活人尚有可怕之处,但死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话犹未了,帐房先生的身子突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的右手也颤抖得直指前方,语无伦次地道:“那儿……那儿……”
一行人见他神色如此紧张,不由更觉惶然,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齐齐色变!
他们骇然发现前边有一只破旧的竹篮在晃动!
难道,真有冤死的鬼魂在作祟?
如此一想,地上的尸体更显面目狰狞,仿佛随时都会一跃而起,择人而噬!
不少人脸色苍白地望着那只竹篮,开始慢慢后退!
蓦地,那只破旧的竹篮向一侧一翻,下面赫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脑袋!
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全然停滞了,脑子中一片空白!极度的惊骇使他们的表情惊人一致!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脑袋飞快地下沉,直至完全消失!
“丰衣布庄”的刘掌柜喉头发出低低的声音,随即肥胖的身躯如瘫痪了般向后倒去!
日落时分。
牧野栖从“屈姑娘”口中得知母亲去逝的消息,有那么一刹间,只觉一片无边的黑暗一下子笼罩了他的整个灵魂,悲痛与绝望之情使他的身躯如同秋日的枫叶般颤抖!
他低低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痛苦使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泪水不可抑止地夺眶而出!
“屈姑娘”默默地望着他,她的眼神有些怜悯、有些同情,还有丝丝温柔。
牧野栖狠狠地抹了一把泪,嘶声道:“我爹他为什么不为我娘报仇?你们不是说我爹的武功很高吗?是了,你们一定在骗我,你们所说的话,前后自相矛盾,我娘不可能出事的!”
他多么希望能有人对他说:“是的,我们的确骗了你!”
但是没有!
“屈姑娘”轻轻地道:“你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孩子,对不对?你爹以一人之力,如何与对方相抗衡?武林中有谁不知你爹对你娘情深义重?他对凶手之恨,对你娘之爱,绝不在你之下!但江湖本就如同一个可怕的漩涡,置身其中,常常身不由己,许多人所做的选择,未必都是与自己的心情相符……”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中有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让人感到她的这一番话,与其说是讲给牧野栖听,倒不如说更是讲给她自己听的。
“闻大哥”望着她,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他相信惟有他,才明白她此时心中所思。
“屈姑娘”对牧野栖柔声道:“孩子,你要坚强些,你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日日生活在悲哀之中,对不对?你爹,还有我们,都会设法为她报仇的,我也会如你娘一般照顾你!”
说到这儿,她伸出手,想要替牧野栖抹去脸上的泪珠,不料牧野栖却尖叫一声:“别碰我!你不是我娘,即使你再像她,也不会是真的!”
“屈姑娘”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羞怒、遗憾、惊讶、懊恼……种种思绪齐聚心头,百感交集。
“闻大哥”正待出言安慰,外头蓦然有尖锐的竹哨声破空传来,让人心惊肉跳!
屋内众人齐齐色变!
“闻大哥”霍然起身,沉声道:“好可怕的追踪术,居然连我们的兄弟也摆脱不了他们的跟踪!”
一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汉子自责道:“只怕是我引来的,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返回的人!”
“闻大哥”道:“老三,怎可这么说?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对付他们。何况你潜伏于芦苇荡中,所探得的消息极有价值,可谓劳苦功高。”顿了顿又道:“老黑是个好强的人,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实在顶不住,他是不会贸然传出警讯的。”
一人急道:“那我们立即驰援老黑!”
“屈姑娘”摇了摇头,道:“不,我们的人本就伤亡近三成,而且这还得益于当时是在黑夜中。我们本就不适于强攻强守,如今更不能以己之短,对敌之长!”
“闻大哥”道:“不错,倒不如让老黑他们撤回……”
话音未落,倏闻一声狂笑:“他们永远也无法撤回了!”声如闷雷,震得顶屋尘埃飘落而下!
“锵”地一声,屋内三十多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齐齐拔出兵器!
空气在那一瞬间已因为寒刃而变冷了许多!
就在“闻大哥”及他的兄弟们齐齐拔出兵器之时,四侧的土墙已突然塌出一个个大大的口子!
如血残阳立时倾洒而入,与飞扬而起的尘埃相杂,形成了一幅幅诡异的图画!
四周人影绰绰,此屋赫然已被包围!
尘埃弥漫之处,一个高大的人影越众而出,傲然立于摇摇欲坠的门前,一声狂笑过后方道:“十几年前的‘死亡大道’能名扬天下,全仗旦乐手下的杀手。你们虽是败亡之师,但也有些手段,竟能从我们手中抢先夺走我们要找的人!只可惜你们这些人中,既没有了‘无血无肉的杀手’石诛,也没有了‘有血有肉的兵器’蒙敏,实在是一群乌合之众!纵使你们用诸般手法想掩饰行踪,也是无济于事!”
“闻大哥”沉声道:“风宫中人欲奉牧野静风为少主,自然不会对他儿子无礼,你们是什么人?难道不知江湖中最忌惮的就是与杀手组织作对么?”
尘埃渐渐落定,那高大身影的庐山真面目渐显,众人一看,皆倒吸了一口气。
此人全身肌肉饱涨,年约五旬,一把又宽又厚的刀斜插于背后,目光狰狞凶残!
更可怖的是他右脸赫然刻有一把断刀的图案!那刀形的疤痕,由他的前额直贯而下,一直延伸到他的右颈。如同一条粗大的蚯蚓依附于他的脸上,样子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