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风阁。
当叶飞飞初见屈小雨的那一瞬间,心中顿生恍如置身梦中的感觉。
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知道她的敏姐已一去不复返,更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一个酷似蒙敏的女子,但此时当她真正面对屈小雨时,仍是惊呆了,为屈小雨与蒙敏几乎完全相同的模样而震愕。
屈小雨当然能明白此时叶飞飞的心中所想,为了牧野静风,她对叶飞飞的了解也不少,但两人如此真切地直面相对却还是第一次,她的目光扫过叶飞飞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还是叶飞飞首先开口道:“宫主已将一切都跟我说明了。”她一向称牧野静风为“穆大哥”,但在屈小雨面前,她却改口以“宫主”相称。
“你是否感到奇怪,为何我要把成为风宫第一夫人作为交出牧野栖的条件?”屈小雨道。这的确是叶飞飞心中的疑惑,她不曾料到屈小雨会先提及此事,颇觉有些意外,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屈小雨道:“在你看来,我的做法很不可思议,但在我看来,却理所当然!因为,这是隐藏于我心中十几年的念头。十几年前,我与蒙敏一起效命于一个杀手组织,你所见到的蒙敏及现在的我,都已不是本来面目,有人以一种比易容术更高明更神奇的方式将我与她的五官脸型同时做了改动,使我们变成容貌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这种改变容貌的方式是不可能恢复的,它甚至可以为了达到某种效果而将人的头部的某块骨骼进行移位。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蒙敏已不仅仅是‘相像’那么简单,更犹如由同一个模子里制成的瓷瓶。再则,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我与她还必须在言行举止上尽量一致。”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这一切的相似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我们同时遇见牧野静风之后,再次有了惊人的相似!你——明白我所说的话么?”
叶飞飞点了点头,尽管屈小雨的话说得很模糊,但女人似乎天生就擅于表述一些模糊而深奥的语言,同样也擅于理解此类语言。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偏偏是蒙敏与他走到一起。我相信这只是命运的一种不可捉摸的安排,同时我更相信那时只要某一个细节处有所偏差,那么最终的结局极可能是我代替蒙敏。既然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命运使然,那么如今我遇上了可以接近他的机会,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把握?”
叶飞飞静静地望着屈小雨,她的神情出奇的平静,半晌方道:“其实你根本无须说这么多,如果在更早的时间遇见你,不用你想方设法接近宫主,只要你有此意,我早就会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敏姐对他有多重要,你太像敏姐了。哪怕宫主知道你并非真正的敏姐,他也是会珍惜你的。而我,连他入主风宫都不能阻止,又怎会对此事强加阻止?”
叶飞飞的反应显然出乎屈小雨的意料之外,但在叶飞飞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虚假与违心,一时间屈小雨倒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
叶飞飞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非但数次救回了栖儿,而且让宫主仿若又可重见敏姐的音容,我十分感激。从今往后,我也该称你为屈姐了。”
叶飞飞的这一番话表明,屈小雨成为风宫第一夫人的最后一个可能的阻碍已不存在,事情进展之顺利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此时此刻,她心中反而没有了太多的兴奋。因为屈小雨明白,无论如何,真正的“第一夫人”非蒙敏莫属,即使她已远离人世,但在牧野静风心中的地位绝对不会变。
大年初一。
因为牧野栖的缘故,风宫上上下下没有丝毫喜庆之色,所有本已悬挂好的灯笼全都撤下,更无人大摆宴席。
也许牧野静风是惟一的例外,今夜几名侍女送上的菜肴显然比平时更为丰盛,陪他同饮的是屈小雨,叶飞飞由于怀有身孕不便相陪。
牧野静风的兴致本来颇为不错,但当他持箸浅尝几口菜肴之后,眉头便渐渐皱起。
见此情形,侍立一旁两名婢女的脸色顿时显得有些苍白,一股凉意自心头升起。
牧野静风未曾正视那两名侍女,只是沉声道:“为何今日菜肴的味道与平时大相径庭?”
两名侍女中的一人壮着胆子道:“禀宫主,平时为宫主准备酒菜的钱大师傅已……已不在了。”
牧野静风眉头一挑,沉声道:“刘明广死后,只有那个‘姓钱的’的厨子的手艺还算合我口味,为何让他离去?”
“钱大师傅不是离去了,而是……而是被杀了……”另一名侍女颤抖着声音道。
“被杀?”牧野静风一震,锐利如剑般的目光迅速扫了两名侍女一眼,冷声道:“风宫有人被杀,本宫却对此事一无所知!说,是什么人潜入风宫杀了他?其目的又何在?”
两名侍女相视一眼,脸上皆有担心惊惧之色,最终还是那名略显年长些的侍女道:“那位钱师傅并非被潜入宫中的人所杀,而是……而是被少主所杀。”
此言一出,纵是牧野静风也不由一怔,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倒是屈小雨神色有些异常,因为在此之前,她已听说牧野栖杀了一名“神风营”的弟子,原因不过是那人在除夕之夜向同伴说了声“大吉大利”!
牧野静风道:“少主为何要杀那姓钱的厨子?”
两名侍女既已将事情说出,索性把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地合盘说出,道:“据说少主要钱大师傅替他置办一桌酒菜,钱大师傅当时正在准备宫主的酒菜,言词间或许有冒犯少主的地方,于是……于是少主一怒之下,便杀了钱大师傅……”
她们不知牧野静风会不会因为牧野栖的反复无常而迁怒于下人,故心中忐忑不安,偷偷地察看了牧野静风的神色,惊讶地发现牧野静风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隐有喜色。
这是在牧野栖武功被废之后,牧野静风第一次召见他。
牧野栖觉得父亲一直未召见他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他如今已形同废人,难以为风宫办成任何事。他暗自揣摩着父亲这次召见他的原因,暗忖多半是为了那名“神风营”的弟子及姓钱的厨子被杀之事。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牧野静风根本不曾提及此事,他只是道:“听说把你击败的是丐帮帮主白辰?”
牧野栖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未曾回答。
牧野静风叹了一口气,接道:“白辰那小子果然不简单!他曾是风宫中人,后来触犯戒律,被我废了武功,没想到半年之后,他已可将你轻易击败!”
牧野栖本已苍白的脸色此时显得更为苍白,也许败给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刺激,因为他曾亲手救过白辰,而且白辰与他一样年轻!
牧野静风不动声色地望着牧野栖,沉默少顷,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庞纪为何不杀你,而仅仅只是废了你的武功?”
牧野栖目光倏然一跳,声音低沉地道:“总有一天,他会为他的这一选择而后悔!”
牧野静风道:“为父理解你的心情,可惜你武功已废,只怕永远也没有机会亲手打败他了——但这又有何妨?风宫势压天下,正盟最终仍是风宫的刀下鱼肉。至于庞纪,为父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牧野静风的话让牧野栖心头一震,随即不由自主地收缩抽搐,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追问自己:“难道我真的永远也没有机会亲手击败庞纪和白辰了吗?”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竟不能否认这一点!
牧野静风道:“庞纪只废了你的武功而没有杀你,是因为他还要利用你。为父相信你之所以能被救出,并非正盟的疏忽,而是庞纪有意的布署!”
牧野栖颇有些意外地望着牧野静风,静候下文。
“庞纪的武功并非正盟中最高的,但最终他却取代痴愚老和尚,成了正盟盟主,这说明此人绝不简单,按理他绝不至于让一个武功尽失的人在他的部属严密监视下走脱,除了有意而为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牧野栖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风宫少主,没有谁能不计后果地对付你。一旦你被擒,势必有人会救你,而救出你的人无非出于两种目的:一种是为了利用你牵制风宫,另一种则是真心实意为解救你脱离危险。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庞纪而言,都是有利无弊!”
听到这儿,牧野栖大为不解,前一种情况对正盟有利倒不难理解,但后一种情况又怎会也有利于庞纪?
牧野静风继续道:“听说救你的那人,你早在数年前就已认识,是吗?”
牧野栖点头道:“正是。”
“他们本是你娘的属下,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一直暗中助我,自从庞纪成了正盟盟主之后,他们便设法打入清风楼,这些人本是杀手出身,潜伏卧底是他们最为拿手的,不过现在看来,想必庞纪早已窥破真相,但他却佯作未知,这正是他工于心计之处。”
牧野栖一直不明白为何庞纪会如此疏忽,这与庞纪平时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听得这一番话后,他不由忖道:“照父亲这种说法,倒的确可以解释。但让屈小雨的人救出我,对庞纪究竟有何好处?”
“庞纪知道我必定会设法助你恢复武功,如此一来,我自身的功力势必大打折扣,这无疑是正盟极愿看到的结果!”
“助我恢复功力?”牧野栖乍闻此言,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不错,庞纪自以为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利用你消耗我的内力,但这等伎俩又岂能瞒得了我?”
牧野栖相信父亲所言多半属实,否则庞纪完全可以将他一杀了之。
庞纪是正盟盟主,而牧野栖是风宫少主,要杀牧野栖,其实根本无须询问正盟其他门派的意见。庞纪之所以要辗转千里,将牧野栖带去清风楼,就是为了让人有“机会”救走牧野栖。
牧野静风缓声道:“其实为父亦知先前你虽身在风宫,但却一直不曾真正地将自己视作风宫少主,在你看来,风宫乃邪魔存身之地,你进入风宫,只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是也不是?”
牧野栖心中微微一震,沉默无语。
“其实所谓的正与邪,都不过是世人心中认为的一种说法而已。犹如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以此面为‘正’,则彼面为‘反’,反之亦然。庞纪身为正盟盟主,为了达到目的,种种行径以‘不择手段’谓之又有何不可?你对白辰有恩,他却恩将仇报,又有何‘正’可言?屈小雨的部属与你非亲非故,却两度甘冒生死之险救出你,难道你可将他们视作为邪吗?但在世人眼中,他们本是杀手,又暗中相助风宫,无疑会将他们归于邪者之道!世人以己之所欲,妄分正邪,实是可笑至极!”
说到这儿,牧野静风的眼中有了逼人的光芒:“风宫若是败亡,那么风宫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后人当然认定风宫为大邪大恶的帮派。但若是战族能一统天下,那时又有谁会认为风宫是邪人魔道?人皆有私欲,只盼能让所有人都与他的标准相符,矮小者恨不能让天下人都成侏儒。上天注定你是战族传人,你便应以战族为正统,一旦重铸战族辉煌,你的喜好就是天下人的喜好,你所憎恶的,就是天下人所憎恶的,那时只怕受万人指责唾骂的就是庞纪之辈!”
牧野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他的眼中却有了异样的光芒。
黑白苑若愚轩。
那张长案上铺着洁白的宣纸,上面却未落一笔。
天儒老人背负着双手,缓缓踱步,他的目光深邃悠远,卜贡子侍立一侧。
倏地,天儒老人的目光一跳,犹如茫茫夜色中蓦然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
他的步伐依旧,神情依旧,但不知为何,卜贡子忽然感到主人的身躯似乎更为高大伟岸,一股只可感受不能言传的界外高手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那是一种足以凌驾天下高手的气息,但却并非咄咄逼人,而是以一种俯瞰芸芸众生的方式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卜贡子忽然感觉到自己渺小如蚁,他不由以无限尊崇的目光望着天儒老人。
此时天儒老人感觉到一个修为不在他之下的界外高手已进入了黑白苑,并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向这边接近。
而卜贡子对此却一无所知。
天儒老人忽然止步,对卜贡子道:“开门迎客。”
卜贡子惑然不解主人为何忽出此言,但他仍是依照天儒老人的吩咐,将若愚轩紧掩着的门打开了。
门外赫然站着一位老者,卜贡子乍见此人,一时间目光竟难以与之相视,只感到这位老者浑身散发出一种绝不亚于自己主人的强者气息。
若非亲见,卜贡子绝难相信世间还有人的气度不在主人之下,在卜贡子的眼中,他的主人犹如天神,应是凡夫俗子绝难企及的。
卜贡子所见到的是悟空老人。
连三藏宗宗主孤绝无相也不敢等闲视之的中原高手惟有四人,即“皇、儒、玄、墨”,此四人乃四大隐世武门中人。今日,在黑白苑若愚轩中,已有“玄”与“儒”相聚,必有非同寻常之事。
卜贡子正待退出之时,黑白苑黑道总领敖中正匆匆赶到,尚在门外,他便急切地向天儒老人禀道:“禀报主人,方才有人闯入黑白苑,但却无人能将之看得真切……”
说到这儿,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看到了悟空老人。
天儒老人断定敖中正所说的闯入者必是悟空,悟空老人径直前来与他相见,却没有任何人通报,显然易见,这位老人没有依照正途进入黑白苑。连敖中正这等级别的绝世高手竟也未能明察他的行踪,可见悟空老人的武学修为已臻何等境界。
待卜贡子、敖中正退出后,天儒老人方对悟空老人道:“悟空兄移驾至此,必有见教。”
悟空老人道:“我观摩天象,推测五星逆行之时必在半年之内,‘皇、儒、玄、墨’四大武门应有所举措,但直到今日,墨门仍是四分五裂,皇门久处皇家境地,不知其力量是否因此而削弱。”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更为低缓:“而迫在眉睫之事,无疑是令徒的失踪。此子身负重任,这事非同小可!”
天儒老人道:“他已回到了风宫,只是武功已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