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下一望,心中主意已定,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向远处扔去,而他却躬着腰,朝另一个方向疾行,走出几丈远,出现了一条阴沟,上面用石板压着,里面已积满了腥臭的污水。
白辰毫不犹豫地钻入阴沟中,再拉过旁边一些犹带败叶的枯枝,将自己的头部掩盖住。
高度的紧张使白辰已暂时忽视了阴沟中的腥臭,他凝神细听,只听得马蹄声在接近夫子庙后,便停了下来。
白辰心中一痛:“难道是老哈他们出卖了我?”
思忖间,夫子庙那边忽然传来孩子的号淘大哭声。
是苦叶!
白辰神色大变。
苦叶哭叫道:“爹,爹救我!爹救我!”
白辰脑中“嗡”地一声,热血上涌。
一个尖锐如针的声音传出:“交出那小子,否则我就要这小叫化子的狗命!”
听不到回答声。
白辰却已明白了一切。
他再也无法忍耐——或者说,他不可能再按捺不动——双手一把推开了枯枝。
也就在那一刹间,苦叶的哭叫声突然消失。
四周一片死静!
所有的声音似乎在那一刹间突然消失!
又仿若世间的一切生命,在那一瞬间,已全部死亡。
一个可怕而残酷的事实足以让每个人惊骇欲绝,无法正视。
白辰的表情在那一刹间僵住了。
他的手也僵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因为他脑中所有的思绪在极度惊愕中,已完全停滞!
泪,却已流……
白辰的身子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是恨?
是怒?
是恨与怒在冲荡着他的灵魂么?
一声恨天恨地的怒吼声在夫子庙上空炸响,使宛如死去的世界一下子苏醒了过来。
“你们这些畜生!还我女儿!”
是老七的怒吼声,谁会想到,一个连成为叫化子后还文绉绉的人,会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嘶吼声。
一声冷笑响起。
那种玩弄他人性命于股掌间的冷笑!
白辰心中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他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怎样惨烈的一幕了。
他的唇已被咬出血来,但他却重新将枯枝掩盖住自己。
他并不畏死。
但他不能死!
有时,选择生存,比选择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
白辰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我一定要与风宫纠缠到底!纵使有遭一日不幸丧命,我的鬼魂也要与风宫永——战——不——休!”
一阵脚步声向这边传来,白辰处在极怒极悲之下,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来到几丈外方警觉起来。
废祠堂的碎瓦被踩得“啪啪”乱响,看样子来者绝不下于十人。
白辰此时反而异常冷静,他极其小心地将自己缩进少许。
脚步声渐渐停下。
一个声音道:“就……就在这地窖中。”
听得此人的声音,白辰心中一紧,犹如乱箭穿过。
说话者赫然是“棒子”!
那尖锐的声音怪笑道:“哈哈哈,还是年轻人识时务,一千两银子够你这叫化子乞讨一辈子了!”
略略一顿,又道:“白辰,快快出来受死吧,免得临死还见不到日头!”此言自是对着地窖说的。
白辰默默地听着,他要永远记住这个声音,直到这个人死于他的剑下为止!
“棒子”有些颤抖地道:“大爷,这地窖不大,掷些石头下去,他准……准藏不住身形。”
白辰无声地冷笑着。
“掷石头?嘿嘿……点几个火把扔进去,看他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不是说白辰那小子能忍么?我就不信他能忍受烈焰的焚烧之苦!”
火焰的“噼啪”声响起,转而几个人同时得意狂笑起来。
过了一阵子,笑声渐止,一人骂道:“妈的,这小子还真能忍!”
那尖锐的声音道:“只要是血肉之躯,身受烈焰焚烧,就绝不可能毫无动静!叫化子,你下去看一看!”
“棒子”惊惶地道:“大爷,里面火势太大!”
那人一声冷笑,道:“白辰都可以忍受那么久,相信你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不……不,大爷放过我吧,我怕……啊……”
一声尖叫,然后便是人体落地的砰然声响起,原来是“棒子”已被推入了烈焰肆虐的地窖中。
随即便闻到“棒子”撕心裂肺般的大声呼叫,其声之惨烈,让人不忍多听。
那尖锐的声音缓缓道:“叫化子,里面可有白辰那小子?”
“没……有,救命!大爷,快救我!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啊……痛死我了……不要……”
那人冷声道:“既然白辰不在里面,我更不可能救你出来,敢欺骗我的人,怎能不付出代价?给我烧!烧死这叫化子!”
“不!”棒子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号叫。
到后来,嘶叫声却变成了凄厉的狂笑声,若非亲耳听见,谁会相信世间会有如此可怖的笑声?
“棒子”是在生命即将消亡时,才发觉自己的可笑可悲吗?
笑声渐渐低哑,终于消失。
空气中有皮肉被烧焦的独特气味,让人闻之欲呕,白辰虽是在腥臭的阴沟中,却也闻到了。
他心中叹息一声,为“棒子”而叹息,若说世人的死亡有千万种,那么“棒子”的死也许是最可悲的一种。
这时,有人低声惊讶:“这儿有一本书,会不会是白辰逃走时失落的?”话音刚落,忽又一声惊叫:“是……是……是一部刀诀!”
不错,白辰在隐入阴沟前扔出的正是一部刀诀,一部从“笛风轩”中取出的假刀诀。
白辰之所以能知道此刀诀是假的,那是因为他被牧野静风拦截并废去武功后,牧野静风并没有搜回刀诀,当初牧野静风为了得到此刀诀,费尽周折,可见他对刀诀的重视,所以绝不可能是当时忘记了,惟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此刀诀是假的,因此牧野静风才会对它毫不在意。
白辰却不知道牧野静风没有取回刀诀的原因他只猜对了一半。牧野静风让白辰携带刀诀而走,另有一目的,就是让白辰一旦想依照此刀诀重练武学,必受其害,永远也练不成武功。
那尖锐的声音道:“刀诀?……”沉吟片刻,道:“给我!”
白辰心道:“我在风宫中时,并不知道笛风轩内的刀诀有假,此人的声音很陌生,在风宫中的地位想必也并不高,如此说来,他也不知此刀诀是伪造的,只怕一见之下,会如获至宝,立即返回风宫邀功请赏!”
果不出其所料,那尖锐的声音道:“这的确是白辰遗落的,你们五人沿着这个方向追踪,其余的人立即与我一道返回!”
一人迟疑道:“白辰那小子似乎有些邪门,连炎老属下两位殿主也被杀,分开追击,只怕有些欠妥……”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自有主意,纵是抓不住白辰,宫主也绝不会怪罪于我,也许还要大大奖赏我!”
“是……”
少顷,纷纷沓沓的脚步声四散而去,渐渐消失,一阵子过后,马蹄声又在镇子中肆无忌惮地响起。
危险终于过去,白辰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他慢慢自阴沟中钻出,也不顾一身腥臭的污水,便向夫子庙跌跌撞撞走去,他要看一看苦叶与她的父亲老七。他知道对方多半已遭到不幸,他们是为他而死,他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老七只是一个叫化子,死后又有谁会为他们收殓?更何况他们是被风宫中人所杀,谁会为一个死去的叫化子而得罪风宫?
白辰走近夫子庙后门时,便闻到血腥之气,他的神情微变,脸色苍白,心中隐隐作痛。
他几乎没有勇气迈入夫子庙内。
但他所拥有的时间并不多,在镇上多呆一刻钟,便多一刻钟的危险。
白辰终于轻轻推开了夫子庙的后门。
进门的一刹那,他便看到躺在地上的老七与他的女儿苦叶,两人无声无息地躺于血泊之中。
老哈与关东跪在他们旁边,悲恸欲绝,以至于神情有些木讷,当白辰推门而进时,他们木然抬头,似乎对一切都已经漠然。
但很快他们的眼中闪过了极度惊愕之色。
老哈望着白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关东猛地站起,冲到白辰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你活着,老七也算……没有枉死……”
白辰缓缓走到老七与苦叶的身边,双膝跪下,心中默默地道:“我白辰上跪天,下跪地,再跪父母,如今,我向老七大哥,苦叶妹妹跪下了,你们教会了我该怎样做人,该怎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额头立时有鲜血渗出。
白辰却浑如未觉,他从怀中掏出用布包着的那一小块糖,慢慢打开,因为在污水中泡得太久了,污水已渗入布包内,白辰用手仔细地将表面污水擦去,然后放至嘴边,轻轻咬下一半,然后郑重地放到苦叶的嘴里。
苦叶的胸前一片血污,她的脸色极为苍白,苍白如一张洁白的纸。
老哈咬牙切齿地道:“棒子那王八羔子,若不是老七给他一碗饭吃,他早已成了饿死鬼,若让我撞见,不将他脑袋拧下就……”
“棒子死了,是被那些人烧死的。”白辰道,他将剩下的半块糖小心收好,重新放入怀中,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老哈一怔,忽然苦笑道:“这又何苦来着?这又是何苦来着?”
白辰站起身来,道:“老七大哥与苦叶妹妹的后事就要烦劳两位料理了,在下不宜久留,以免连累两位,就此告辞!”
关东道:“小叶兄弟切勿急着离开,镇上经这么一闹,早已把众人都惊动了,只是慑于风宫之淫威,暂未来夫子庙而已。此刻风宫的人已经退去,你若在这时候离开,如何能逃过众人耳目?若是再有如棒子那样见钱眼开的人,你便又是凶多吉少了。依我之见,你倒不如先隐匿于此,等到夜里再离去不迟!”
未等白辰开口,老哈已先道:“这主意虽有道理,但想要在众目之下隐匿,只怕不太可能……”
正说话间,外头已传来了脚步声,以及杂乱的议论声,定是镇上的好事者来夫子庙前凑热闹的。
关东神色微变,低声道:“如何是好?”
老哈却显得异常镇定,他对白辰道:“快,快躺下!”
白辰虽不知其意,但他相信老哈绝无恶意,当下依言躺下。
老哈在他耳边低声道:“闭上双眼,不可动弹,因为你已是一具尸体了!”
白辰一愣之下,立时明白过来,暗暗佩服老哈临危应变之策。
他闭上双眼,手脚摊开,便觉有冰凉之物抹在了自己脸上、颈部,隐隐有血腥味。无疑,是老哈将地上的血污抹在了他的身上。这时夫子庙外响起了低低嘈杂声,七嘴八舌,老哈扫了门外一眼,发现外面站着五六个镇子中的人,既有些惊惧又有些好奇地望着庙内,他们显然对这血腥的场面仍有些畏惧。
老哈弯下腰身,一把抱起白辰,扛于肩上,对关东道:“我们去将兄弟安葬了吧!”
关东点了点头,将老七扛于肩上,再将苦叶抱起,便与老哈神色凝重地向外走去。
围观者看着白辰、老七、苦叶皆是一身血污,形容可怖,立即齐齐退开,一人低声道:“没想到叫化子当中也有官府缉拿的人……平时看他们,倒像是挺规矩的……”
“这世道,什么样的人没有?日后见了叫化子,可得小心防备,若是被他们抢了杀了,可就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