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折兰勾玉坦白后,向晚反倒松了口气。同样的问题,两个人承担,而且另一个人是折兰勾玉,她忽然轻松许多。
而乐正礼,晚饭后也终于要去三佰楼了。
“小晚……”临行前的最后一次犹豫,“你知她身份么?”
向晚摇头:“如果你介意,就亲自问她。若她不肯说,你再来问你表哥,他该是知道一切的。”
乐正礼的脸一烫。如今向晚有了身孕,虽还没名份,一声“嫂子”却在所难免。想到以后再不能直呼她“小晚”,不由又有些难过。
她又将他看得分明:“不管以后如何,这声小晚,你可以永不改口。”
他定定看着她,稍顷转身大步离去。
诚如向晚所言,金三佰是乐正礼心中的一个结。
那个错误的晚上发生的错误事,亦如向晚所言,是金三佰的冲动与自私,却是乐正礼的责任与背负。
乐正礼这回不再在三佰楼前徘徊,他大步入内,恰与金三佰迎面碰上。
一别数月,又隔了个新年,感觉特别的久。两人俱是一怔,金三佰率先反应过来,侧头对着伙计大声吩咐:“小李领这位爷挑个好位置。”
那叫小李的伙计忙吆喝一声,一甩肩上长巾,哈腰引乐正礼入内。
乐正礼看一眼转身背对他的金三佰,对着伙计道:“三楼雅包。”
金三佰脚步一滞,又风风火火地到另一边忙活去了。
这一次,乐正礼很有耐性。
金三佰不理他,他就一直坐到酒楼打祥。
“掌柜的,楼上客人还是不肯走,说非得你亲自请他走,他才走……”那叫小李的伙计拿眼偷瞄了眼金三佰,低下头又将话重复一遍。
真是打祥时候了,金三佰没想到乐正礼还有这么坚持与固执的时候。叹口气,挥手示意伙计退下,还是没忍住,手拢了拢云鬓,又理了理身上衣裳,上得楼去。
“你来了。”他坐在那,桌上只有一个酒坛,身上有种别于寻常的内敛。
她站在门口,一副不打算进来的样子:“我们要打祥了,这位爷明天赶早吧。”
“三佰……”
他一叫名字,她就有些激动,一下子打断他:“说好不再见的,来了玉陵也别来我三佰楼!”
他看她,声音沉稳:“我没答应。”
是,当时他全部的心思在她的鞋子上,并没应承。只是她当成了默认。
“随你,反正我与你再无干系。”她说完,转身下楼,甫一抬脚,人已被拉回包厢,按坐在了凳子上。
“乐正礼!”她明明不是放不开的人,只是上回被向晚一说,心里就有了犹豫与害怕。今天他这样,更是让她恼羞成怒。
“你既这样想,还戴着这珠子干嘛?”他伸手,在她反应过来前,取过她头上发簪。簪头一颗不甚起眼的佛珠,正是此前他留在床头的。
金三佰一怔,青丝披散在肩头,她眼里有狼狈,伸手便欲夺过发簪。
她又如何是乐正礼的对手,徒惹羞怒,双手反被他牢牢制住。
“你到底想干嘛!我说过不用你负责,更不要再来招惹我……”
“我要大婚了。”
短短五个字,就让她住了口。
虽说一早看开,可既动了真感情,又怎么可能毫无反应?只是一切情绪,最后化为淡淡一句:“恭喜!”
“可我想娶你。”
她几乎惊跳,并无喜色,反而破天荒地失控,声音尖利:“我不需要你负责,我不需要你负责!”
“金三佰!”他沉声喝住她,这一面是他从不曾在她,甚至在折兰勾玉与向晚面前展现过的。
他毕竟已有四年的城主经历,怎会还是当初青涩的少年。
金三佰一时被震住。乐正礼这才缓了神色,声音也温柔了些:“金三佰,你好像从未正式介绍过你自己。”
这样的乐正礼是金三佰不熟悉的,可她心里分明又是喜欢的,甚至他这样说话,让她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脸微红,勉强镇定道:“还用介绍么?不就是三佰楼掌柜金三佰,玉陵城人人皆知。”
他笑,面对金三佰,忽然有了种游刃有余的自在与主动:“从南湖酒楼抱琵卖唱,到玉陵三佰楼的掌柜,短短数月,身份也转变得太快了吧。”
“你今日是来调查我的?”她终于从春心荡漾中回过神来。
“我本想问表哥,不过更想你亲自坦白。”
她一慌,奋力从他掌控挣脱,还未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次确是我醉酒不清醒,可第二次,我滴酒未沾,也分得清谁是谁。”
她又是一震,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不敢想他想说什么。
“三佰,你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等你,你好好考虑,今晚你若不说,我也再没有必要向表哥打听你的身份来历。你不想见我,可以回房,酒楼照常打祥,我等到五更,时间一到,自会离开。”
回到封地后,他曾反反复复想这个问题。如果说第一次是错,那么第二次虽是金三佰主动,也分明有他的甘愿。他历来不善与女子交流相处,除了向晚,金三佰是他心里最相熟的女子了。
他一早知道自己对向晚的感情,却不知什么时候表哥也动了心。等他彻底明白时,已知自己与向晚再无可能。也好。他常常觉得自己配不上向晚,他出身的尊贵与权势,和她的内秀温婉一比,似乎分外肤浅与不堪一击。他明白,心里亦祝福,表哥与向晚如此般配,只要表哥能对向晚好。
金三佰却是个例外。她比他年长、来历身份不明,他与她从互看不顺眼,到他慢慢将她当成亲人与朋友。只是当初他在清醒状态下并没推拒她的热情,在很长时间里,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金三佰,或许还是有那么份淡淡的情愫在。而且,他怎么能在做了那些事后,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乐正礼第二天一早才回折兰府。
恰折兰勾玉与向晚准备吃早饭。向晚自从有了身孕,睡早起早、少吃多餐。算时间,该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穿着冬裙,却看不出端倪。
于是乐正礼一道坐下。
“小晚一直不知道三佰身份?”沉默半晌,乐下礼终是忍不住开口。
“嗯。”
“你之前有问过么?”
向晚摇头。
“为何不问?”
向晚笑:“她是我朋友,我知她不会伤害我,所以有些事,她既不愿意说,我便不会问。”
“你怎知她不会伤害你,在你们认识的最初?”
向晚上次失踪,是三佰陪着她照顾她三年,可是之前呢,之前向晚是如何肯定她们是好朋友好姐妹,如何肯定金三佰不会伤害她?
“若她会伤害我,师父怎会对我们之间的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折兰勾玉早将金三佰的身份调查清楚,所以她问与不问,知与不知无甚大碍。她相信折兰勾玉,也相信金三佰,仅此而已。
一时沉默。
半晌还是折兰勾玉开口:“礼,你的封地,近段时间可有流民涌入?”
“流民?”
“比如荒民、灾民,或乞者。”
乐正礼细一思索,皱眉:“偶有,与常无异。”
向晚看着他,忽地想起他少时总爱将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如今真是大不一样了。
“看来我要反省了。”折兰勾玉笑,风清云淡,眼神却是灼灼。
向晚知他说的是年前大量流民入城之事。显然,细查后,那些流民身份有异。
“怎么说?”乐正礼却莫名。他不知此事。
向晚笑,见折兰勾玉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好端起身前的茶杯,浅浅一口,淡淡一句:“当一座城池比京城更让人向往的时候,就成了险地。”
乐正礼会意。折兰勾玉遂又扯开话题:“礼,你是如何打算的?”
新年的时候,他本该定下亲事,结果没有。姑母早前特意命人送了封信过来,大意是让他劝劝乐正礼同意家里安排的亲事。
“我想娶她。”
“也好。”
折兰勾玉淡淡两字,大大出乎向晚意料。折兰勾玉竟然同意乐正礼与金三佰在一起,这委实诡异。
她太了解折兰勾玉了。所以知他会支持,就只有一种可能——金三佰的身份,若与乐正礼成亲,定是大为有利。
只不知这利,是对玉陵,是对礼正,还是对三大家族。
这段时间陆羽雪都很安分。
临近大婚,她的首要大事是养好身体。凭着莫前辈留下的药方,一个多月时间,她身体看起来倒真有了很大的恢复。
按风俗她本该先回兰陵,再由折兰勾玉前去迎亲,只不过两个病秧子,一应折腾能免则免。不过按照风俗,新人婚前一月不能见面,陆羽雪敢情是真心想这门亲事顺利幸福,所以也不来吵不来闹,安安静静在金风阁里养身体,并未生事。
向晚后来问折兰勾玉:“他要与三佰在一起,不容易吧?”
“也不难。”他笑。
“师父怎么忽然同意这事了?”此前他心知肚明,可不曾表态。
“既然他二人你情我愿,亦是一桩美事。”
她“噗嗤”一笑,忽又敛了笑,分外严肃:“还有呢?”
他亦敛了笑,认认真真:“她既是你朋友,我必不会蓄意害她。”
之前也一直是防。除了派人调查她、暗中盯着她,他从未从中做手脚。
“她若嫁给礼,会带给你多少便利与好处?”她太了解他了。没有利益的事,他怎会主动去表态去支持。
他笑拥着她,风清云淡:“与其两面受敌,不如择一而合,胜过被人捷足先登。”
他历来谨慎,对海域和城关一向防备甚严。年前陆陆续续涌入的大批流民,确有不少邻城的荒民灾民慕名而来,但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混入。
向晚在他怀里点头,想起多年前的海客,以及海客四处打探寻人,而他们的寻人凭借的正是金三佰的那把琵琶。金三佰既与海客有关,又劳海客如此劳师动众,只怕身份不简单。所谓两面受敌,不外乎内忧外患。若海客是外患,内忧定是皇权。年前涌进的流民,看来身份与目的,都已被清查得差不多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师父也要处处小心。”她低低一笑,又问,“海那边是什么国家?”
“金灵国。”
“三佰不会是流落异国的公主或圣女,诸如此类吧?
“差不多。”
向晚咋舌。前情后续的想一遍,理一遍,方道:“上回我们去海岛,你有发现什么?”
所以后来让她暂时别去三佰楼。海客来找金三佰,金三佰又一直在玉陵,若是早有敌意,不可能相安多年。只怕是海岛那时发现了蛛丝马迹,他才会谨而慎之,小心调查确认,及早准备应对。
他不说话。因为他明白向晚心里已然有数。
大婚终于要如期举行了。
向晚安心养胎,格外谨慎,几乎足不出户。折兰勾玉借清修为名,一应喜宴皆拒于主院外。不过向晚还是感觉到浓浓的喜庆气氛,并可以想见,整个玉陵城都将成为热闹的海洋,胜过节日。
这期间,折兰老爷与折兰夫人来过。尤其是折兰夫人,来过多次,说些安慰的话,让向晚宽心。向晚俱是笑笑,表明自己不介意,也不会生事。如此知书达礼又修身养性,折兰夫人心里更喜欢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向晚身上有种特别让人心疼的气质,听得折兰夫人一阵不忍心,转个身就命人送了堆好东西来。
大婚前一晚,向晚搬回晚晴阁。
这段时间都与折兰勾玉同床共枕,忽然又成一个人,倒有些辗转难眠。
三月阳春天,夜晚些微冷。向晚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到花园里透透气。
今天晚上,还有明天,或者还有后天,折兰勾玉再如何坚持,再如何不愿意,最基本的新房还是得布置的。他能拖到最后一天,直至她离开才允许人动手,于她已是体贴。
“小晚……”
向晚闻声别过脸,展颜。
是乐正礼。
“表哥抽不开身,嘱我来看看你。”
向晚还是笑,淡淡的,也不接话。他猜到她今晚会失眠么?
“你……还好吧?”
向晚摇头,拢了拢身上披风,轻声细语:“我没有你们想象中的柔弱。”
乐正礼哂笑。他自然知道。
于是沉默。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好半天都没再说话。
“明天我想去杏花林,顺便去灵隐寺祈福。我与方丈认识,明晚会留在寺里。”
“小晚……”
她转头看他,眉眼盈盈:“这一回就不让你作陪了,免得生出事来,又成你的错。”
他语拙,不知该安慰,还是说笑。
她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像极了他给她的感觉。许是因为练武,他掌心有薄茧,向晚握着他的手,淡淡道:“虽然我一直不肯叫你,以后更没机会,但在我心里,你真是一个最好的哥哥。”
他喉咙一紧,胸口一闷,未及开口,她已松开他的手,笑道:“夜冷,我先回房休息了,你也是,别喝太多酒,替我照顾好他。”
待折兰勾玉过来时,向晚已睡下。她总是睡得安宁,睡容也如她给人的感觉,温婉沉静,脸上有淡淡杏红,平添几分甜美。
翌日天刚亮,向晚起床,带上侍卫,嘱了小桃,出府往北。
天青茫茫的,路上行人稀少。折兰府一眼望不到边的围墙上,挂满了大红灯笼。向晚坐回马车,放下车帘,手心紧紧握着之前折兰勾玉交给她的兰形玉佩,心里生出一抹酸酸楚楚的感觉。
再如何想得明白,再如何甘愿,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吧。
马车走得很慢,悠悠至城门时,城门已开,排队等着出城的百姓正热热闹闹的议论着城主今日完婚的大喜事。
守城门的官兵一见折兰府的马车,示意百姓让道,马车先行。
向晚静静坐于马车里,垂眼看着手中玉佩,反反复复。直至车帘被人掀开,她都不曾发觉。
马车左右一晃,向晚抬眼,这才看到对面坐了个人。
“微生大人怎么来了?”向晚笑。
折兰勾玉大婚,她知他昨晚才匆匆赶至玉陵,并不曾碰面。没想到这时会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你也会逃避。”他依旧一身清冷,视线滑过她腹部,停留在她脸上。
她轻笑出声,收了手中玉佩,语气带点疏离:“大人不在府上等喝喜酒,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垂眼,更像是调侃:“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心思。”
“大人你别跟我说,是想两个伤心人找个地方互相慰籍。”
他竟然笑,不置可否。
“可是大人搞错了一点,我不是伤心人,此行只是祈福。”
“是么?”说完,他闭目靠在马车上,比她更恣意。
向晚一时拿他没辙,只能由着他去。
这一次,侍卫跟着向晚上杏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