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兰勾玉本就是个心思慎密之人,又历来不爱人近身侍候,此前与向晚捅破窗户纸,一般两人相处,他都会遣退下人。此番陆羽雪过来,虽然安排她在金风阁住下,他亦会将一应面子上的事做足。
于是晚晴阁的小书房,成了最隐蔽最安全的地方。
天气日渐暖和,转眼已是四月中下旬。
前一日折兰勾玉与向晚刚去了杏花林,这一日陆羽雪便说身体好了些,命人将她抱至花园晒太阳,一旁折兰勾玉作陪。
向晚其实无心跟陆羽雪过不去。她不过凑巧练完箜篌,没事到花园散步,远远地看到折兰勾玉与陆羽雪,一旁小喜与绿袖退至丈外,很热络地聊着什么,欲避时已不及。
折兰勾玉抬头看到她时,一怔。
向晚今日一袭玉白丝帛长裙,裙摆绣有杏花,襟袖口银线暗相绕,青丝如墨,只在末梢扎了根杏红发带,五官精致纤小,粉面若桃,有种盛极的明艳。她款款而来,裙裾浮动,杏花若隐若现,不由让折兰勾玉心里一动。
视线相触,向晚滑过折兰勾玉,看向一旁的陆羽雪。
软榻搬到了花园中央,陆羽雪躺在软榻上,一袭鹅黄衣裙,长发半挽半披,虽身体抱恙,仪态却端庄,苍白的脸不知是因为太阳,还是一旁的折兰勾玉,隐隐有淡淡红晕。
向晚迎上,施施然一礼,娓娓问好:“师父,表小姐。”
大家闺秀之风立现。
折兰勾玉笑,看着向晚的眼眸一深,关切道:“前面是台阶,你这身裙子,小心些。”
饶是陆羽雪深沉许多,闻言不免也有些吃醋:“表哥……”
即使订亲,即使后来她大病,他虽有问候,但话里的关心又如何能与此刻的情真意切相比?
话音刚落,向晚“哎呀”一声,折兰勾玉旋身,人影一晃,定睛再看时,已然揽着向晚的腰,下了台阶。
陆羽雪心里一急,身形一动,险些跌下软榻去。一旁小喜急急跑近,扶了她躺好。无奈折兰勾玉的眼里只有向晚,揽着她腰,一径关切地问:“怎么了?”
“脚扭了。”楚楚的眼神,柔柔弱弱的声音。
向晚真不是装的。刚才被折兰勾玉露骨的关心一吓,上台阶时不小心踩到裙摆,脚狠狠扭了一下。若不是折兰勾玉反应迅速,只怕她早跌下台阶去。这一扭又快又狠,确实有些惊痛。
向晚这一刻的楚楚可怜让折兰勾玉疼到了心坎去。折兰勾玉早忘了向晚一向倔强,以前挨板子都能忍着不吭声,此番看到伊人扭个脚疼成这样,不由分说拦腰抱起,对着陆羽雪,语气亲切,却是不容人置疑与拒绝的气势:“小雪先回房吧,我送小晚回去。”
“我没事。”回到晚晴阁,被小心地安放于床前榻上,向晚动了动脚,叹口气。
说来也是她命硬身贱,以前挨饿挨打,种种苦难都能强撑过去,如今扭了下脚,刚才一时剧痛,现在竟已不适全消。
“还是看看吧。”明明也知道她这样该无大碍,想起她刚才楚楚可怜的神色却又不放心。
她向来乖巧懂事,总是不愿别人担心,还是仔细些为好。折兰勾玉这样想,静了心思才又想起向晚以往的倔强性子。以前挨板子都能不吭声的她,自从失踪回来后,似乎一改以往的倔强性子,小女儿娇态时时浮现。就像刚才,她楚楚可怜看向他时,竟让他瞬间方寸大乱。
可是他又喜欢她现在这样。他心疼向晚的隐忍,他希望她有苦有痛,在他面前都能毫不掩饰。
向晚倒是爽快,之前身体如有不适,也一向由折兰勾玉诊断查看。于是三两下脱了靴子袜子,将脚伸到他跟前。
“小晚……”声音涩然。
向晚缩回脚,用裙摆严严遮住,软软笑道:“无妨,这伤是上次莫前辈替我针灸时,我不小心踢到一旁油灯,烫了些皮,早没事了。不过那时莫前辈专心针灸,顾不得替我处理伤口,所以留了疤。”
幸好在脚上,平时看不到,若不是听他声音涩然,她都忘了这事。
折兰勾玉觉得心刹那被人狠狠揪住。想着当时情景,向晚一边忍受针灸的苦,一边承受脚上的痛,他能想象她的表情,一定是白着脸咬着唇不吭一声,那让他心痛的一幕好像他当时亲临一样。
“我当时真怕自己永远不能回来了。”声音轻轻的,近乎耳语。
折兰勾玉心被狠狠一撞,蓦地抱起向晚,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这三年时间,她承受过多少苦、多少痛?此前她一直不肯说,却在这样不经意间泄露极小极小的一点。只是这极小极小的一点,让他心疼到骨子里去。
他的向晚,以后都不该再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向晚双手环住他腰,浅浅地笑。
陆羽雪回房后,郁结了好几天,刚见起色的身体又气得退了回去。
向晚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不过这种时候,她若上门说些什么,都显得虚伪客套,只会让陆羽雪气上加气。
得闲的向晚这日出府去三佰楼。
“对付完情敌,终于有时间来看我了?”金三佰斜了眼向晚,她有半个月没出现了。
“哪来的情敌?”向晚笑。若是折兰勾玉喜欢陆羽雪,那才叫情敌。
金三佰闻言赶紧拉着向晚坐下,兴奋道:“听你的口气,这么快就将表小姐打败出局了?”
向晚嗔她一眼,想起微生澈那双如勾的细长眼睛,淡淡道:“或者我的竞争对手是男人呢。”
“男人?你的情敌怎么会是男人?”隔着小桌,金三佰在另一边坐下,将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全是甜点,示意向晚随意。
“你不是说我们的城主大人有断袖之癖么?”
金三佰一怔,起身去拧向晚:“作死的,你寻我开心……”
向晚也不躲,笑闹了会儿,方拉着三佰道:“他有来信,信里有提到你。”
“他?”金三佰反问,随即明白是指谁,一下子烫着脸急急道,“他信里提我作甚?”
向晚侧头看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金三佰背上一寒,惊觉自己失常,忙掩饰道:“我怕他后悔,要我还银子!”
“银子?”这下轮到向晚诧异了,“什么银子?”
金三佰说漏嘴,一捂嘴巴,打哈哈道:“那个,就是上回你们替我出的潘先生酬劳。”
“金三佰……”向晚可不含糊。潘先生两年多的酬劳虽是折兰府出的,不过她金三佰就是个中间人,银子从她左手进右手出,过了回干瘾,能博她一回惊才怪!再说这事跟乐正礼无关。
“好吧好吧,我招了,你别这样看我,弄得我好像个见钱眼开的财迷!”金三佰扛不住了,每当向晚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盯着她看,她就有种崩溃的欲望,“你那个哥哥,临走前不是来了趟三佰楼么?”
向晚点头,继续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她。
金三佰绝倒,身子一软,扶着桌子坐下,喝口茶恢复元气,继续道:“那个,他说感谢我三年来对你的照顾,于是给了我一笔银子,说是我该得的。”
“一大笔吧!”一句掐中要害。
“呃……是……”
“你上次已经收了一大笔了!”向晚无语,叹气。乐正礼估计真是散财童子转世的。
“上次他送我银子是收买我,让我别再带你去青楼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与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该得的!”金三佰立马转了神色,翘着脚,理直气壮。
向晚淡淡道:“那上次的还回来吧,名不正言不顺的。”
金三佰忙坐直身:“银子银票入我金三佰的口袋,只进不出!”末了又咕哝一句,“你又不领他的情,这么替他说话干嘛!反正他的银子不是这样花出去,就是那样花出去,总是要花出去的,花在我头上正好!”
向晚摇头,重重叹一口气:“散财童子与财迷,真是冤家。”
向晚悠哉哉回到折兰府,才知微生澈下午来了玉陵。
微生澈此次过来,是有正正经经的大事。听说三年一届的科举,本届皇上有意破例让折兰勾玉做主考官,圣旨大概过几天就到,约莫下月初得动身上京,呆的时间不会短。
说起微生澈,也是个另类。折兰勾玉二十二岁还未完婚,尚有个借口,微生澈二十二岁未婚,却连个借口也不乐意找,直接推拒。而且他这样,坊间连个断袖怪癖的传闻也没有,原因无他,微生澈虽不肯大婚,但是上青楼喝花酒,府里也是有女人的。
陆羽雪得知微生澈过来,身体抱恙不得迎接,她又对微生澈花名素所耳闻,暗忖自己身份,便当了回折兰府女主人,安排了一场善解人意又别有用心的好戏。
事情是这样的。陆羽雪听说微生澈此前来玉陵,去过几次玉娇楼,遂命管家将玉娇楼的杏香姑娘请了来。
老管家碍于陆羽雪面子,折兰府上虽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也只能领命办事。
不仅如此,想到前几日向晚花园扭脚那一出好戏,陆羽雪又安排了绿袖晚上侍候折兰勾玉。
在陆羽雪看来,上次向晚扭脚,定是蓄意为之。后与折兰勾玉提及绿袖通房之事,又被婉拒,陆羽雪觉得此次微生澈来访,倒是个绝好的时机。
是夜,折兰勾玉与微生澈在花厅用膳。
花厅有杏香献舞,一旁又有绿袖陪侍。月如钩,灯如星,酒过三巡,气氛醉人。
无论是先前的卖艺不卖身,还是后来梳拢之后,杏香稳坐玉娇楼头牌好些年,自有一股魅蛊男人的风骨。此番应折兰府相邀,来意明确,当然不再忸捏作态,一曲舞毕,便坐到了折兰勾玉的身边。
她显然是误会了来意。
折兰勾玉还未开口,微生澈倒先说话了:“听闻杏香姑娘是千杯不醉,今日若能将我们的城主大人灌趴下,今晚上他就属于你了。”
折兰勾玉笑,示意绿袖替微生澈满上酒,淡淡道:“这杏花香可是小晚亲手所酿,你就算想千杯,也没有这么多酒。”
微生澈只是挑挑眉,抬手,满满一杯杏花香悉数落入喉。
杏香曾与折兰勾玉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折扇风流印象深刻。梳拢之夜,折兰勾玉突然出现在大厅,却是抱着一个陌生小男人转身大步离去,这一幕落在杏香眼里,灭了她心里所有的希骥。
她以为,放眼玉陵城,只要折兰勾玉开口,有谁敢与他竞价,又有谁竞得过他?她是自信的,自信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无视她的美貌,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她毫无念想。她以为,那个晚上,会是她与折兰勾玉的一个美好开始。
如果那个晚上,她能如愿服侍了折兰公子,或许这些年的生活,就不至如此。
杏香一想到这,看了眼身旁的折兰勾玉,垂眸,跟着将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这个晚上,喝得最多的就是杏香。
折兰勾玉直道酒量浅,没喝几杯便佯装半醉,再不肯多喝。微生澈一杯接着一杯,一个人喝得尽兴,饶是平日酒量好,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在场四人唯有绿袖最清醒。
最清醒的绿袖于是趁机做了最不清醒的事,以为另三人喝酒的喝酒,喝醉的喝醉,统统看不到。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绿袖端着那杯加了料的醒酒茶意欲侍候折兰勾玉喝下,方扶了折兰勾玉起身,侧身去取茶,赫然发现桌上的醒酒茶已然不见。
绿袖一惊,扶着折兰勾玉的手都微微打颤,心狂跳,缓缓转过身,果见微生澈手中拿着那杯醒酒茶,正捏着杏香的下巴,逼着她喝了个干净。
此时杏香已然大醉,任由微生澈灌下醒酒茶,又软软趴回桌上。
“大……大人……”面对微生澈,绿袖的腿开始打战。
这一刻的微生澈,不止是平时的冷漠,更有一种让人害怕的冷酷。
微生澈走近,从绿袖手中扶回折兰勾玉,另一手出手快如疾电。绿袖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已摔出几米远,“砰”一声撞在花厅柱子上,昏死过去。
折兰勾玉只好继续装醉。
许是酒精慢慢发挥作用,微生澈看着半靠在自己怀里的折兰勾玉,不禁有些痴痴然。好半晌后,他眼眸一深,弯身将折兰勾玉抱回房。
折兰勾玉双眉微不可见的一蹙,只能继续装醉。
向晚左右想想,还是忍不住前往花厅探风。
花厅里除了昏死过去的绿袖,只余杏香一人。陆羽雪特别吩咐过,今晚上花厅不许任何人打扰。只是向晚身份特殊,倒也没人敢拦。
杏香吹了些冷风,又小歇了会,已然有些清醒。她抬头抚额,头疼欲裂,浑身上下一股燥热,打量四周,一眼瞥见桌上的那柄折扇。
这是折兰勾玉的折扇,她深有印象,竟然落在这里。
杏香左右看了眼,还是没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驶她取过折扇,犹豫再犹豫,然后轻轻打开。
扇面缓缓展开,衬着灯光,一朵鲜红杏花映入眼帘。杏香心里狠狠一震,起身步履趔趄,踉踉跄跄的往折兰府主院行去。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酒精作用,加之醒酒茶里的浓情散,以及折扇上杏花的刺激,行为已然不由她控制,甚至思绪也开始不受控制。
向晚远远地看到杏香往折兰勾玉房间走,又望一眼花厅,早已人去厅空,便也尾随杏香而去。
微生澈将折兰勾玉抱回房。
折兰勾玉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微生澈,仍是装醉。微生澈站在床前,怔怔看着床上的折兰勾玉,一时失神。
普天之下,唯有眼前这人配得上他。凡夫庸脂,配不上他,亦配不上他。只是这份心思,深埋在他心底多年,从无人得知。
他与他的身份,注定只能将这段心事埋藏。他可以离他很近,却不能近到如此刻这般,可以贪恋而不顾一切地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一切的一切。
喉咙一紧,那种犹豫又来了。
他该珍惜这难得的独处机会吧?他是该这样看着他才冠天下、权倾一方,还是让他失去一切,以得他蔽护?
醉意渐渐升腾。
伸手,终是没有忍住。如愿碰到折兰勾玉的头发,来不及指尖纠缠,屋里突然闯进一人。不是杏香还有谁!
杏香显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捂住自己的嘴,返身便往后跑。
有一个人比她更快。
一只微冰的手狠狠掐住她脖子,她发不出声音,手紧紧攥着折扇,脸色惊白。
向晚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不惊不乍,甚是平静地走到两人身边,伸手取过杏香手中折扇,果然是折兰勾玉的那把没错。
“放开她。”向晚的手来来回回在扇柄处抚摸,又轻轻打开,确定折扇安好,方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