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已是很热,一场阵雨根本浇不透这火气。骤雨暂歇,天色鸦青,乌沉沉一片,好像还有大批雨水将至。受了潮的街鼓已闷闷敲到了最后一声,南山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屋门口,听隔壁娘子将事情慢慢说来。
她神色凝重,隔壁娘子叹一口气:“衙门也真是太乱来了,凤娘那样的人又怎会偷拿东西?”
原来是白日里凤娘与邻居大娘一道去西市,没逛多久,便有小吏上来挡了去路,竟是从凤娘小篓子里搜出一支金簪子。有个胡商在一旁嚷嚷说这簪子是他的,是凤娘方才在西市铺子偷拿了他的簪子。
凤娘反驳说自己眼睛瞧不见,如何偷拿东西,那胡商便一口咬死凤娘是在装瞎。如此一闹,吏卒便将凤娘带了回去慢慢审,到这时辰也没有放回来。
南山这时面色极差,隔壁大娘又叹口气:“不知道明日凤娘能不能放回来……她看不见,一个人,胆子又小,这会儿在牢里可怎么过啊。”
若只是单纯的诬陷偷拿或许并不难解决,但从隔壁娘子的描述中看,事情并不会这样简单。那胡商诬陷谁不好偏要诬陷一个眼盲之人,何况县廨的人也不可能这般不明事理,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故意算计。
南山站在蒙蒙细雨中蹙眉思索,心全都拧到了一起,手被缰绳勒得紧紧的也不觉得疼,身后的马忽地用脑袋蹭了蹭她。南山陡然回过神,那娘子也说:“眼下再着急恐怕也无甚办法,只好等明日街鼓响起来再说了。”
鼓声落尽后的长安各坊仿佛都睡了过去,刚停了一会儿的雨这会儿又渐渐下大,南山别了隔壁娘子,牵马回了家。
堂屋一丝烟火气也没有,四下冷清清,一道闪电将屋中照亮,一声惊雷仿佛让屋子都震了一震。
她顾不得太多,回屋迅速换了一身窄袖衣裳,将幞头紧紧缠好,套上蓑衣就悄悄出去了。
此时的长安县廨内,县令正托腮苦想着。到这个点还留在公衙处理公务,不是这位县令有多勤政爱民,而是他正在烦恼地等人。
有人指名道姓让他逮个人,他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做了,他便是诬陷无辜平民;可若不做,他又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不听话就要被人活活弄死。
罢了,反正临时拘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等过了今晚将人放出去就好了,可那人说要来审问疑犯,怎么还不来?
县令将眉毛皱成了八字,忽听得吏卒在外道:“来啦,来啦!”
县令闻声霍地起身迎客,而此时南山却已是到了长安狱外。夜禁挡不住她,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连武侯都懒得出来巡街的雨夜。
狱门两侧雕印的狴犴头看着极骇人,南山并没有劫狱的打算,于是翻上屋顶静静候着。
没过多时,她便见到有人从县廨拐出来,从公服上她能辨出其中一人正是长安县令魏明府。吏卒替魏明府打着伞,而他身边那个自己撑伞遮了头的,穿的是一身常服,很难分辨是个什么人。
南山觉得他的身形和走路姿态有些眼熟,眯了眯眼使劲瞧,瞥见了他腰间一块玉佩,陡然认出了对方——竟是裴良春!
她心蓦地一沉,不祥的预感骤然袭来,不过片刻之间,裴良春便跟着魏明府进去了。
长安狱外面只有两个狱卒,可里面的狱卒却很多,想要进去一探究竟几乎不可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良春进去,又回想起那日在裴府,裴良春那般语气不善地说她与朝歌相像,便约莫猜到了几分原委。
裴良春想要求证她的身份,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便是从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入手,而凤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裴良春进到狱中并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十分自然地转过身往刑讯室去,可见他已是长安狱的熟客。有多少罗织诬陷靠的是严讯逼问,只有审讯者自己知道。
凤娘已被带去了刑讯室,手脚皆被困住,却没有皮肉伤。裴良春将她打量一番,也没有兜圈绕弯,径直问道:“你是谁的乳母?”
凤娘四下瞧不见,只听得陌生的毫无善意的男声传来,吓得微微缩起肩回避问题:“奴未偷拿金簪,奴是真的眼盲,见都未见过那人的簪子,又如何能偷拿……”
“你是谁的乳母?”裴良春无视她的回避,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有压迫感,凤娘仍旧缩着肩:“我家娘子是长安县的媒官。”
“叫什么?”
凤娘如实回:“我家娘子叫南山。”
裴良春面无表情:“你当真是‘南山’的乳母吗?”
凤娘拼命点头。
“祖籍哪里?”
凤娘回:“河东。”
裴良春唇角似笑非笑,不急不忙反问:“河东?”
凤娘又拼命点头。
“不是淮南吗?”
凤娘用力摇头否认。
裴良春眸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刑具,慢悠悠道:“知道‘拶指’吗?”
凤娘没有应声。
裴良春略侧过身,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县令。魏县令被他看得发毛,赶紧指示狱卒上刑具。
他心想真是倒霉,原本还以为裴御史就过来问问话,没料还要上刑,如此一来,明日肯定是放不出去了!想他好歹也是京县县令,官居五品,却要受制于区区六品的侍御史!
狱卒很快给凤娘上了刑具,所谓“拶指”,即用拶子夹手指,疼痛非常,令人求死不能。
凤娘显然是怕极了,她这时已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狗官是要从她口中审出她家娘子的身份呢!凤娘暗吸一口气,亦给自己壮了壮胆:不怕!九年前那般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还怕这些吗?
裴良春在高足案后坐下,声音十分平静:“我再问一遍,你是谁的乳母?”
狱卒已是十分狠心地开始两边使力拉绳子,凤娘皱眉回道:“南——南媒官。”
裴良春又反复问了几遍,凤娘的手都快要变形了,可她却依旧不松口。
深谙刑讯之事的裴良春大概摸清了凤娘的性子。这妇人看着柔弱,却并不是好啃的骨头,要她指认南山并非“南山”,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事。
可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耗。又上了一轮刑具,裴良春起了身,他刚往外走,魏县令便连忙跟上来送他离开。
两人往外走到门口时,魏县令低首小心道:“裴御史,这人不好留啊。瞎子偷拿一看就是诬陷栽赃,这让我很难办啊……”
“诬陷偷拿……”裴良春颇不屑地哼笑一声,“魏明府,你设计个什么罪名不好,偏挑中这个?人既然进来了,便没有随便放回去的道理,至于办法,你自己想。我需要她指证那条漏网之鱼,你可给我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魏县令眉毛皱成八字,裴良春这小兔崽子,真是块天生做酷吏的料子!
他心里虽这样想,却因有把柄在裴良春手上,只能唯唯诺诺、恭恭敬敬送他走。
南山仔细听了他二人的交谈声,虽然因混着雨声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她也听明白了一二。南山擦了一下额角的雨和汗,动作极轻巧地爬了下来,简直如同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雨夜中。
后半夜的雨下得滂沱,南山赶到万年县开化坊东南方向某处宅子时,雨势才渐渐小起来。一晚上她都在不停地赶路,此时身上已分不清是雨是汗,她正犹豫时,遥遥瞥见了穿蓑衣戴斗笠的巡街武侯,于是也顾不得太多,直接翻墙就进了宅院。
府中亮着的灯笼寥寥,南山全不用走弯路便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这会儿已近五更,不久之后街鼓便要敲响,在那之后,天也会亮起来。而这座宅院的主人,此时房中的灯已经亮起,恐怕已是梳洗完毕,等着去上朝了。
南山窝在庭院里等着,雨水落在头顶密密叠叠的叶子上,沙沙作响。她整个人将要虚脱,这时那扇门却开了。衣着紫袍的年轻男子从门内走出来,又将门合上。
他转过身,竟一眼就看到了黑暗中躲在树下的南山。
他已许久未见南山。南山今日过来,在意料之外,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比谁都清楚裴良春做了什么,自然知道他利用长安县令逮人的事。
“回去。”他开了口,“我帮不了你。”
南山暗暗握紧了拳,她牙根紧了又紧,心中不知是气还是怨。
可她仍旧低声下气:“求求你,救一救凤娘罢……”
“裴御史要做想做的事,我素来干涉不了。他这次要查的是你的身份,他需要这个机会往上爬,我没有办法阻止。或许我能通过关系帮你递些药给凤娘,让她走得舒坦些。但那样对你无益,越是如此,裴御史对你的怀疑只会越深。”他平静地说完,“必要的牺牲,无可避免。”
那人说完便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沿着潮湿的走廊往前走。
南山追了上去。
那人忽然顿住步子,语声沉闷,了无生气地说:“朝歌,你不要恨我。”
长安城的大雨通常会导致两件事的发生——街鼓声闷闷难响,一众朝臣迟到。
圣上仁慈,并不计较朝臣因为街道泥泞湿滑而迟到一事,于是雨天的朝参总要比往常迟一些。
天色倦懒,迟迟不明,但这时的光宅寺内已是有好些官员在候着。光宅寺西邻东宫及各官署,是各位朝臣等待朝参开始的地方。佛塔上的铜铃“叮叮咚咚”,一群睡不着只好早起的老头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在进行例常的寒暄往来。
年纪大了睡不了太久,只好以此闲聊打发时光,老头子们嘀嘀咕咕,角落里却坐着两个例外。
一个是青春逼人的碎嘴子徐妙文,他素来不参与老头子们猥琐又无聊的话题,其实只是怕一众老头嫌他嘴碎撕他一身粉嫩的皮囊;另一个则是同样青春但天生冷场的御史台官沈凤阁。
如果说徐妙文近三十岁官居四品已是不寻常得离奇,那这位不过三十五岁就已服紫佩金鱼袋的从三品台官就是双倍的离奇。
沈凤阁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台主,据说他是个神算,无所不知,比徐妙文更加禽兽。何况沈台主能文能武,据说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故而也比徐妙文更像妖怪,至于是何方妖怪,便是各有传说。
沈凤阁的出身是个谜团,有说他是寒门小户莫名其妙得势的,也有说他其实是改名换姓的贵族男,更有甚者说他可能是圣上的私生子。咦?这个似乎不大可信,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在心底里认定,当今圣上生不出孩子,更别说私生子了。
不然怎么连一个子嗣也没有?身为一国之君,一把年纪竟连个储君也无,眼看着是要出大问题的。
就算早年真的生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将独苗扔到御史台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罢?
沈凤阁没朋友。他是个古怪的人,自命清高不和朝中任何派系有所牵扯,当然也就没有任何人情顾虑,纠弹百官全然不必纠结,也不会手下留情。
更离谱的是,传说三十五岁的沈凤阁是个,哦,处男。
高贵冷艳的处男沈台主在角落里坐着,吃着光禄寺准备的茶点,同谁也不说话。徐妙文今日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又装模作样地低头吃东西。
徐妙文憋得很是难受,他眼下分外想将他落魄的密友裴渠捉过来,说一说今早的见闻。
他想得心痒难耐,恨不得赶紧下朝就奔去万年县找裴渠,可朝参偏偏一拖再拖还不开始。
沈凤阁大概是注意到了徐妙文的目光,于是抬头淡瞥了他一眼,两人视线恰好撞上,徐妙文赶紧扭过头,装模作样继续吃茶。
与参加常参的官员们不同,京兆其他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员这时早已各就各位开始干活了。但毕竟是雨天,路上往来之人都少了不少,许多衙门也落得一日清净,譬如万年县县廨。
裴光本自然是一大早就到,裴渠稍晚,便又被老头子教训了一顿。今日天气不好,加上明日又逢旬假,县廨内的工作积极性很差,态度也都很松懈。在同僚们都掰着手指头等假时,裴渠却还是要风雨无阻地出去巡街。
那边紫宸殿的常参,百官正议论着长孙济的案子;而裴渠站在县廨门口,打了把伞在等他的宝贝学生。
可他的宝贝学生此时却迟迟不来,让他有了隐隐担忧。
他这时宁愿南山是因这糟糕的天气没有来,而不是其他缘故。他轻皱着眉想到裴良春,这担忧似又重了一些。
这时裴光本晃悠出来,见他还在门口等着,嚷道:“等什么呢?快去干活!”
于是裴渠回去披了蓑衣戴上斗笠,骑马出了县廨。
他出了宣阳坊便径直往西,显见是要往长安县去。先是到了长安县官媒衙门,打听到南山今日并未来过,又往她家去。
雨雾迷蒙,路上行人寥寥,马蹄踏起来的全是泥水。裴渠骑得飞快,仿佛回到多年前某一日——他因为要提前知会一个重要消息,不敢有半点停顿。
他抵达南山家门口时只见大门从外锁了,显然家中是没有人的。但他仍是下马喊了喊门,这时隔壁的娘子闻声跑了出来,一眼便认出了裴渠,道:“郎君可是来找南娘子?今日一早奴便未见到她,也不知她是何时出去的。”
裴渠侧过身来听她详细说完昨日凤娘被拘一事,心中便有了数。隔壁娘子又道:“南娘子昨日淋成那个模样,也不知会不会病,她家只她一人撑着,实在是很辛苦。”
借此机会,裴渠又打听了一些事,譬如南山一家是何时搬到这里等。隔壁娘子颇实诚地回了话,裴渠这才知道南山搬到此地,也并没有多久。
隔壁娘子又请求道:“郎君你可一定要将凤娘救出来啊!”
裴渠点点头,却又道:“届时若需大娘帮忙,不知大娘可肯?”
“南娘子平日里对邻里那般好,况且凤娘被拘时奴家也在场,若要帮忙,奴家一定会去的。”
天色总也亮不起来,裴渠回到宣阳万年县廨时已有人候着他。那人是大理寺小吏,说是徐少卿有要事请裴渠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在皇城内,离宣阳坊并不太远。裴渠过了朱雀门,沿承天门街走到司农寺往西朝顺义门一直走,便到了大理寺。
这时正值会食,一众官员正在公房内吃饭,徐妙文自然也不例外。他听得小吏来报,便让公厨再送份饭来。
徐妙文有重大发现要说与裴渠听,连密友的午饭都贴心地准备了。
裴渠进了徐妙文的公房,只见他左看看右看看,鬼鬼祟祟地审视完毕,将窗帘子都放下,这才坐回原处同裴渠道:“你猜我今早见到了谁?!”
“南山。”
“呀!你为何知道?你跟在我后面吗?”
裴渠却神情严肃:“继续说。”
徐妙文想卖的关子没卖成,觉得有些无趣,但这并不影响他分享大发现的心情:“我出门时街鼓都还没响,坊门自不会开啊,可那丫头竟出现在我们坊中,你说怪不怪?”
“怪。”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我瞧见她那会儿,她正与一个人在一块儿。那人撑了把伞,在门口等着上车,与她说了会儿话,关系似乎不同寻常。而那个人——”他刹住话头,如愿以偿地卖了关子。
裴渠下意识地轻蹙了蹙眉。
徐妙文满意地揭开了谜底:“正是御史台的那个老旷男沈凤阁。”
裴渠知道他,三十几岁便穿上紫袍的,朝中也只这一位。
徐妙文哼道:“你那位徒儿当真好本事,真是不得不令人怀疑。与观白有牵扯也就罢了,可她竟然能大早上地出现在沈凤阁家门口,实在太过称奇。沈凤阁可是——”
裴渠目前并不关心这些,于是打断他:“沈台主走了之后呢?”
“我哪里知道?我的车若在那儿停太久会被怀疑的。”
南山天未亮出现在沈凤阁家,其中似乎藏了太多内情,但裴渠几乎能肯定这孩子昨日一定奔波了一整晚。
“要我说,那丫头出了什么事吗?那浑身湿淋淋的落魄模样实在是不常见,虽然我看得心里很是舒畅。”
裴渠想了想,还是将凤娘被栽赃一事如实告诉了徐妙文。徐妙文一翻白眼:“你怀疑这件事是裴御史做的?这个可能性很大,且若是这样,你徒儿去找沈凤阁便能说得通。不过我还是很纳闷,她区区一介媒官为何会认得沈凤阁?以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渠,“裴御史为何要这样做?他是在怀疑你那徒儿的身份吗?啊,我更有兴趣了呢。”
裴渠起了身,徐妙文抬头看他一眼:“你要往哪里去?”
“申冤。”
“喂,你不要乱来啊,搞不好会被你那黑心兄长倒打一耙的!”
“我明白。”
裴渠连午饭也未吃便匆匆离开了大理寺,而这时的南山却在昏睡。
淋了一夜的雨,又太过劳累,再健康强壮的身体也会垮掉。沈凤阁走后,立即有功夫超群的护院强行将她架回了客舍。她体力几乎耗尽根本打不过,随后又有嬷嬷给她喂了不少安神药和驱寒汤,逼着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将她丢回了客舍关着。
临近傍晚,外面走廊的灯笼皆已点起,嬷嬷对刚回府的沈凤阁道:“娘子已是安顿好了,这一觉恐是要睡很久的。”
沈凤阁公服未换,眉眼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
嬷嬷退下后他凉凉地看了一眼客舍的门,却听得里面有人喊道:“请让我出去。”
他知道她不会睡那么久,但他也并不打算将她放出来。
“你太鲁莽了。”沈凤阁隔着门指责她不该来这里,言语也是如他的脸一样寡冷无情,“眼下不仅裴御史盯上了你,今早从门口路过的徐少卿,恐怕对你的怀疑也多了不少。”
“凤娘还在长安狱里……”
“会有人替你着急的。”
沈凤阁深谙南山脾性。他清楚凤娘于她已是不可分离的亲人,眼下亲人因她而受尽折磨,她自然不会好受。于是固执如她,也定会不顾一切要将凤娘救出来。
她虽在为人处世上还算有点小聪明,但一旦被戳中软肋,她便成了无头苍蝇,只会四处乱撞。沈凤阁自然是担心她这固执会引火烧身,反而引来更大的麻烦。
南山身份一旦暴露对她而言绝非好事,对他沈凤阁更是毫无益处。若裴良春由此得知南山与自己有所牵扯,那必然是给裴良春更大的把柄。
如今御史台看着似乎上下安谐各司其职,但内里权势斗争也丝毫不少。整日里嘻嘻哈哈不干正事的曹中丞将裴良春提上来,本就是要将贪欲无限的裴良春驯养成吃人的黑心妖怪。
如今裴良春已被养得很是嚣张,成了御史台中一颗非常得力的棋子,时时张着血盆大口,好像随时会冲上来咬一口。沈凤阁并不想被这样一只走狗咬到,自然不会留任何破绽给裴良春。
沈凤阁在客舍门口站了一会儿,完全不理会南山在门后面嘀嘀咕咕的请求,只留了一句“你好好睡觉”便弃她而去。
他说有人会替南山操心一点也不假,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知道裴渠今日冒雨去了一趟大理寺,而裴渠与徐妙文的谈话内容,也自然有人告诉他。
裴渠要为这件事出头,这是个危险信号,意味着裴渠对南山已有了超乎寻常的关心。至于原因,难道是裴渠已猜到了南山的身份?沈凤阁眉眼依旧冷冰冰,他从来都风平浪静的脸上几乎不会有旁的小表情。
天色越发暗,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屋内的南山四下看看,发觉自己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可能。沈凤阁实在太了解她的本事,安排的客舍连个可以逃脱的窗户都没有,实在歹毒非常。
南山睡一觉醒来已平静许多,她这会儿发着烧,盘腿坐在门口对着一扇门整理思路,可怎样想都觉得脑中只剩了一团糨糊。她上身往前倾,额头抵靠在门上,无端想起很多莫名其妙的往事,她想抬手揉一揉脸,可没什么力气,也就作罢。
外面的雨没有停的意思,坊间道路变得十分泥泞,有马车狂奔而过,溅起一片泥水。
走在街上的万年县当差吏卒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跑这么快要死啊,随后收了伞匆匆回到县廨,看看公房窗子里漏出来的灯光,又瞥一眼当值同僚,问道:“咦?今日裴明府还没走?”
“裴明府与裴少府杠上啦。”
“杠上不走了?杠什么呢?”
“谁知道?裴明府看裴少府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啦。”
裴渠这时正坐在公房内与裴光本对峙。裴光本只听他说了一句“叔公上回说御史台有人是真的吗?”就让他闭了嘴。
“我的人脉你不要乱打主意,我不会借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用的。”哼,臭小子。
“那晚辈请教叔公,若有人犯偷盗之罪,要如何审理?”
裴光本瞄瞄他,心道这臭小子在挖什么坑给他跳呢?故意的罢?
他答:“自要有被盗者书状呈上,受理后再由吏卒前去将疑犯追捕到案,两造当庭对质,以物证、人证、口供为据来判。”
“那若是既无书状,又无两造当庭对质呢?”
“若事发突然,书状也不是不可以后补,无两造当庭对质却有些不合常理。不过虽这样规定,各衙门操作上定有差异,但若被御史台揪到……”裴光本老奸巨猾地顿了顿,“至少要笞三十吧。”
“那么,若在这基础上,主审官挟情迁法,枉用刑罚呢?”
裴光本眸光微亮了亮:“噢,若查实,起码杖一百。”他上身前倾,靠近裴渠,“快说,是不是长安县那个姓魏的臭小子最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看他不爽很久了,要能抓住他把柄最好。”
裴光本与长安县县令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这时能伺机报复自然再好不过。可他没注意到自己就这样被裴渠勾上了船,竟开始兴致勃勃地摩拳擦掌了。
裴渠依旧原地端坐,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反倒将裴光本急死:“快告诉我那小子怎么徇私了?”
裴渠见他已经入了坑,这才不急不忙道:“我学生的乳母昨日在西市上以偷盗罪名被拘走,直至今日下午也未放出来。昨晚长安魏明府更是对其用了刑。我那学生乳母乃眼盲之人,试问眼盲之人如何偷盗?魏明府不问青红皂白,不容申辩便动用重刑,其心难辨,实在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主意。”
“都属实?”
“学生都已探听过了,属实。”
“姓魏的小子没必要和一介乳母过不去呀,难道是收了好处?等等——”裴光本挑眉,“你学生?”
“正是。”裴渠抬头看已经站起来的裴光本,“我的学生南山。”
裴光本瞬时反应过来,嚷道:“这个姓魏的臭小子!竟敢动——”他倏地闭了嘴,又问裴渠,“南山人呢?”
“下落不明。”
裴光本素来当南山是自家孩子,听到这话还了得,想也没多想便道:“我要让赵御史弹劾死那个臭小子!”
“赵御史又非叔公手里的剑,能指哪里就击哪里吗?”
“有什么不肯?他当年进京没钱考试,可是我给的钱!”裴光本炫耀过自己曾是了不起的伯乐,又道,“这事要抓紧时间才行,我今晚便去找他。”
裴渠目的达到,很满意地起了身:“这时已闭坊,还请叔公给我行个方便。”
他厚着脸皮要了个特许通行,裴光本竟还不忘叮嘱他:“快给我将南山找回来,找不回来罚你以后巡街不准骑马!”
“是。”
裴渠立即出了县廨,而裴光本却还在气头上,全然没有深究“魏县令为何要与南山及南山乳母过不去”这一问题后的隐秘关系。
裴光本如果知道魏县令这样做是因为裴良春授意,恐怕也不会轻易去找赵御史帮忙。御史台官的关系错综复杂,赵御史会不会因为裴光本的面子而去得罪裴御史,这个很难讲。
所以裴渠特意未提这一点。
裴良春这次动作隐蔽迅速,若无人泄密,依赵御史的本事,万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背后是裴良春在指使。所以只要裴光本不说,赵御史自然不会知道内情,也一定乐于弹劾一个违纪官员。
眼下裴渠要做的事是将南山找出来。他今日奔走一下午打探长安狱中的消息,这期间没有得到半点关于南山的消息。
她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毫无踪迹。
在偌大的两京寻一个人很难,他很早之前便体会过。
之前他认为,若想寻的那人还在某处好好活着,即便寻不到也是无妨的;但如今想,既然还很牵挂,就一定要找到。
长安的雨绵延不停,一晚上找下来他身上公服已潮。雨雾迷蒙的长安街头,有一种特殊的潮气,那潮气无孔不入,令人觉得浑身都凉。
五更二点,街鼓准时响起时,裴渠在沈宅门口勒住了缰绳。他几乎去了南山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未能找到她。这地方也许是最后的可能,尽管他与沈凤阁毫无交情,但他今日想见一见沈凤阁——以一县县尉的名义。
万年县高官云集,他们在衙门中呼风唤雨,回到家中,也不过是万年治域内一个人。
而对于裴渠的登门造访,沈凤阁不欢迎也并不排斥,只是他眼下堂中还有客,所以决意让裴渠再等一等。
堂中这客不是别人,正是赵御史。赵御史道:“下官知此事并非那般简单,特意前来问过台主,要如何处置?”
“给他一点教训吧。”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说着。
“可下官如此,便是与裴御史为敌了……”
“身为台官,应以纲纪为重。”沈凤阁淡淡说着,似乎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却又分明为赵御史指明了路。
赵御史今日来找沈凤阁,便是表决心要与台主站在同一边的。沈凤阁感谢他的站队,却并没有十分明确给他答复。
“下官明白。”赵御史应道,“下官告退。”
“从后门走,不要撞见裴渠。”
“下官知道。”
赵御史低头行了礼,转过身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沈凤阁起了身,走到门外时,候了多时的小侍问:“台主可要召裴少府过来?”
“让他在外舍再喝一碗驱寒汤罢,天竟然这样凉。”
小侍应声连忙走了,沈凤阁则沿着走廊一路往前,伸手接了廊下落下来的水滴。雨不知何时忽然停了,只有屋顶积水沿廊往下“滴滴答答”地落。
灯笼仍旧亮着,照他一路走到客舍前。他取了钥匙,将双扇门拉开,忽有半个身子直直往前倒来,那脑袋磕在他的脚背上,让他轻轻皱了下眉。
沈凤阁没有弯腰,他只略略低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脑袋缓缓抬起来,脑袋的主人用手揉了揉额头,睁开了眼。
沈凤阁仍旧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可以出去了,以后不要这样鲁莽。”
南山因为发热而混沌的脑袋这时努力醒了醒,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太多,便又听得沈凤阁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面,正大光明地见面,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