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天下太平,秋天来得有些迟。
除了河北藩镇出了一次兵士哗变外,大多数地方藩镇都还比较安稳。而朝中诸人也都浑浑噩噩又混过一年,因为曹台主领导下的御史台显然松松垮垮不着调,竟是与其他官署培养出了良好的感情,构建了开国以来最和谐愉快的官场环境。
不过,上面也正琢磨着要将曹台主给换掉了。
御史台不去抓朝廷毒瘤每天乐呵呵的,将自己当成什么了?当成光禄寺那群口味奇特的跳梁小丑吗?连整天只知道拆房子建房子补房子的将作监都不如!
曹台主感受到了愤怒,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危机。毕竟朝中要再找出个沈凤阁这样的家伙来,简直难于上青天。说到底谁做官愿意得罪人哪,也只有沈凤阁那样没有退路可言的家伙才会将御史台整肃成那个模样。
不过听说沈凤阁那厮眼下在淮南藩府吃得好住得好,过得也分外滋润。念至此,曹台主还是感受到了一点点的微妙嫉妒。
因为这嫉妒,他莫名其妙地和徐妙文在光宅寺吵了一架。因他明明是说沈凤阁,却越扯越远,将裴渠等一众人都扯进去嘀咕了,且还几番造谣,说得很是难听。同样在光宅寺等候常参开始的徐妙文听见了,一时间火大,便与之争执起来。
要不是常参即将开始,恐怕这争吵不知何时才能完。被光宅寺卿劝完架,一紫袍一绯服两人各自拍拍衣裳抹抹口水,互不理睬地往丹凤门去。
裴渠等人离开长安后这一年,徐妙文觉得分外寂寞,便又过上了日夜颠倒、不分家与公房的生活。徐家长辈纷纷抱怨着“先帝一走,配婚令也跟着失效了,官媒衙门竟然一点也不积极了,我家郎君何时才能娶新妇哟”,一边又另找媒婆四处说亲恨不得第二天就迎进个新夫人。
徐妙文实在烦透了,每逢旬假便要被一群长辈催促着去应付各路媒婆,想睡懒觉补补眠都不行。他这日趁天还没亮,凭借鱼袋特权悄悄溜出了万年县,大摇大摆往终南山去。
他打算去喝些好茶,再静一静,没料半途却碰上云冠子。云冠子道:“稀客稀客”,便要请他往观里坐坐。徐妙文心想正好去见识见识,便跟着云冠子往道观去。路上云冠子问了一些裴渠的事,徐妙文说:“那厮前阵子似乎携徒儿去番邦了。”又浅薄地哼了一声,“番邦穷兮兮,有什么好玩的!”
云冠子抚须道:“该回来了罢?”
“是啊,他得回来给上远送解药才是,听说上远不大行了。”徐妙文如实说。上远病重已有一月有余,她如今身子竟然都比不过她那弟弟,也真是世事难料。
云冠子“哦哦”应了几声,随即停下步子。徐妙文问:“咦,道长这是?”
“前面不远处便是涟君的墓地,我今日便是过来祭扫的。”
“啊,难怪。”徐妙文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道童,想必手中那篮子里装得便是祭祀用品罢?看来云冠子对同门裴涟君还很是在意的嘛,也不知裴渠那小子记不记得他生母祭日。
他心中嘀嘀咕咕一阵,没走多少路,竟当真瞧见了裴渠本人!徐妙文不敢相信地揉揉眼,忽然搭住旁边云冠子:“道长,我没看错吧?”
云冠子按须笑道:“徐少卿没有看错,看来七郎还多带了个人来。”
徐妙文再揉揉眼,那梳着髻的小丫头不正是南山嘛!他回过神,大步走过去,猛地一拳就朝裴渠揍过去:“你这混球,成婚不喊我也就算了,你回来也不与我说!”
裴渠也不躲闪,任他揍了好几拳后,才问道:“可解气了?”
“算了吧,没法解气。”徐妙文哼哼,瞥向旁边的南山,“小丫头气色竟然这样好,看着可恨!”
南山鼓了鼓腮帮子,颇为无辜道:“难道某病恹恹的,徐少卿心里才舒服吗?”
徐妙文念在她是姑娘家的份上不与她动手,虽然他很想,但一想到她的身手,再看看自己这连裴渠也打不过的破身板,便及时收住了念头。
南山掏啊掏,从包袱里掏出一小包饧来递给徐妙文:“是从番邦带回来的,抵作喜糖好不好?”
徐妙文“哼”了一声接过来,不客气地拆开来拿了一大块塞进嘴里狠狠地嚼。
那边道童看看坟前已经摆好的祭祀用品,困惑地问云冠子要怎么办。云冠子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摆在旁边吧。”他说着又与裴渠道,“倒是没想到你会来,这一年过得还好吗?”
裴渠点点头,又对当时他送的解药方子予以了感谢。
云冠子稍拜了拜裴涟君的墓,又请他们几人去道观坐坐,却被裴渠给婉拒了。裴渠说今日还有其他事要做,实在不宜多留,改日再来拜访。
云冠子见状也不再挽留,但如此一来,徐妙文也不高兴去道观了,径直就跟着裴南二人下山回去。
“你是要给上远送解药对不对?”
“是。”
“唉,我总觉得她活不久了,上次乱晃到我家庭院,在山亭里睡觉差点没能醒过来,将我给吓死,万一公主死我家里还了得?晦气晦气。”他将裴渠上下打量一番,“不过按说你也该中了毒,你怎么就活蹦乱跳的呢?”
“她是心病。”
“我觉得也是。”徐妙文絮絮叨叨将这一年长安发生的各路新鲜事几乎都说了个遍,到下山时仍旧没完没了,大有要扯着裴渠说一辈子的架势。
裴南二人皆很是忍让他,大约是都明白一介嘴碎之人闷了整整一年的痛苦。
至光宅坊,徐妙文和南山二人寻了间铺子坐下来吃些东西,而裴渠则是往丹凤门去。
裴渠的身影渐渐远去,徐妙文问南山:“番邦那么穷,好玩吗?”
“也不算是穷,只是与我们这里不大一样。”
“那玩得可开心?”只能将所有精力都埋葬在长安这一方天地的徐妙文酸溜溜地问。
南山点点头,顿时羡煞了徐妙文。
他暗搓搓地想,若不是有南山,裴渠定是要带他这个好兄弟去了。南山想的却是,若裴君带徐妙文去番邦,一定会想尽办法欺负他,例如因着徐某人言语不通,说出“你若不听话就将你丢在番邦”这样威胁的话来。
两人各自饮了凉饮,一个个都被冻得要死。
“秋风真冷哪!”
“长安的铺子今年凉饮也收得很迟哪!”
“听说你在广陵有个米行?”
“还有药铺。”
“你这是要励志做富商吗?”
“不是哪,是因为要养家。”
哈哈哈娶了云起一定是亏死了,徐妙文念至此忽然开心起来。他变幻无常的心情与长安此时的稳定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正午时分这暖阳,一直延续到了下午。至日落西山,天仍是亮着,远处天地相接处一片火红,大块大块的云涌动着,明日似乎又是好天气。
这时徐妙文已去准备晚上的筵席,而裴渠与南山二人则回到了长安裴府。裴府这一年来只有寥寥几个家仆在打理,刚一进去实在冷寂得很,但又十分干净。
家仆大约是闲得太无聊了,连地上落叶也不放过,扫得竟是一片不剩。
不过往里走了好一阵,竟是一个人也瞧不见,不知这些家仆们去了哪里。
“若没人的话,今日索性回长安县我那里住罢,毕竟那里好打扫些,也顺道可去看看隔壁娘子。”南山如是说。
裴渠没有表达异议,但他却仍往里走。南山有些困惑,便跟着他继续往前。
忽然,南山顿住步子,简直要高兴得跳起来:“夫君你看!”
裴渠虽也觉得惊喜,但面上却是十分冷静。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而南山也在最初的喜悦过后回过神来,紧跟着往前走。面前是一片柑橘树,虽然只有寥寥几株结出了果子,但在长安这地方,还是令人感到意外。
金秋柑橘熟,南山还记得去年金秋时节在扬州的花烛夜。那天她恢复味觉,尝到久违的柑橘味道,令人终生难忘。而今日,却又在长安之地看到黄灿灿的橘子,实在是叫人惊喜。
她隐约还记得重回裴宅那一晚她与裴渠坐在后院廊下谈条件。裴渠说需要她帮忙,而她却是很无理地说想在长安之地吃到新鲜的、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橘子。那时裴渠甚至表示很为难,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且后来又离开长安,她甚至都忘了这件事。
而今她幸运地得偿所愿,真是上天眷顾。
裴渠带着她走进橘园,由她自己挑了一只橘子摘下,低头将橘子剥开,心中还有些忐忑。因他除了最开始移栽嫁接,后来便再没管过,他也不知这看起来还不错的橘子,到底是好吃还是难吃。
新鲜、带着诱人芬芳的橘瓣一点点露出来,南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裴渠掰了一瓣拿在手里给她吃。
南山轻轻咬住,饱满的汁液便在齿间温柔弥漫开来,甜腻得颇有些不像话。她一点点慢慢吃,直到快触及裴渠的手。
裴渠松了手,低下头,很是自然地与爱人分享这芬芳美味。
铺张的夕阳洒满整座长安城,像是覆下金帐。长安城的落日千百年来都是这同一个,人世不断变幻却也有短暂的安稳停顿。
准备好了筵席的徐妙文喜滋滋地坐在席前等待好友的到来;淮南的沈氏父女正吃着寻常无比的晚饭;宫中的李佳音结束了今日课业打算趴一会儿;吴王正从殿外悄悄走过;上远坐在庭院里晒太阳,而橘园中的两人则还在分享甜蜜。
长安城的街鼓声如常响起来。
更远的路,更远的未来,还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