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爹妈,连记忆里都没有,不知道是死了还是不要我了。
只有大我五岁的傻姐姐照料我长大,告诉我,我其实有爹有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爹是个傻子,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几十年,捡了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当闺女养着,那就是我姐姐。
我姐姐本来不傻,但一直没机会读书,又被一个傻子养大,不是傻子也成了傻子。
至于我妈,姐姐从来不肯跟我提,听他们说,我妈是被我爹买来的,还说我妈是个****。
而我,作为傻子和****的儿子,别人都叫我傻杂种。
没爹没妈的日子实在艰难,作为孩子也没任何谋生的能力,我跟姐姐是吃着百家饭活下来的。但因为营养不良,我从小体弱多病,骨瘦如柴,让人不忍多看,同村同龄的也没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他们只喜欢欺负我。
各种难听的外号是别人对我的称呼,叫得久了以至于忘了我的真名。
其实忘了也好,因为我的名字叫王不傻。这是姐姐给我取的,就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
一次次被欺负,我一次次哭喊着回家,却还要被我姐姐再揍一顿。傻姐姐不喜欢看我哭,她又不会哄我,她只会揍,每次结果都是我跟姐姐一起哭。
为了不让姐姐哭,我只能不跟别人玩,刻意躲着他们。我不哭,姐姐就不会哭。
也是那段时间,姐姐自学了编筐织网,再也不肯接受别人家一口吃的。别人都说我这傻姐姐瞎硬气,靠着那点收入俩人都得饿死,但姐姐告诉我:“咱爹说过,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时间久了,整个人都得短。”
靠着姐姐,我还真没饿死,成功活到了上学的年纪,姐姐打算送我去上学。
村里人都说,吃都吃不饱,还想去念书?再说了,一个傻子的儿子,还上什么学?保管年年都考大鸭蛋!
即使现在回想当时,我也觉得他们说的很对。一个傻子的儿子,家里又穷成那样,念什么书呢?虽然我当时的确很想上学。
可姐姐却跟我说:“弟,念!说什么也得念!姐去捡破烂也要让你念!”
农村有这样一种句式,说就算砸锅卖铁也得干啥,以表决心。我家没啥可砸可卖,于是姐姐就真去捡破烂了。
在村民的嘲笑声中,我背起了书包去上学。
去了学校我才知道,这地方并没有我想象当中那么好。一个只有百十人的小学校,根本藏不住什么事情,我那些外号很快就传开,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一个个的全都讨厌我,欺负我,没几天我就告诉我姐,学校那破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我要回家跟她一起捡破烂。
我姐当场就哭了,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说:“不念书你干嘛?姐姐都去捡破烂你还要干嘛?都让你去读书了,你还不肯满意,你还要干嘛?”
姐姐没有打我,却哭得撕心裂肺,我第一次知道姐姐哭起来比打我更可怕。
姐她本来不是傻子的,可没念过书又被傻子爹带大的她跟傻子没多大分别,收破烂的时候连最简单的小账都算不清。
姐最大的梦想就是上学,直到后来永远她都没有这个机会,只可惜我当时是个小屁孩,根本不懂这些。
我只是被姐姐当时的样子吓坏了,赶紧跟姐姐认错,说我愿意回学校念书了,姐的哭声这才停止。不过姐姐也并没有太逼我,她跟我说,好歹先念一个学期的,学费不能白交,至少认识几个字,学会算数,回来之后能帮她算个帐什么的。
于是我就回到了学校,去的路上我就告诉自己,我去学校,是去念书的。
然后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讶的事情,我的学习成绩竟然挺好,用老师的话来说,我算是很聪明的那种。
第一学期结束,我带着双百分的卷子和三好学生的奖状回了家,姐姐什么都没说,直接将它们挂在了我家街门外,挂了三天才取回家里,小心翼翼贴在墙上。
从那一刻起,整个寒假,姐完全不一样了。胸挺了,脸上的笑容多了,也会跟人打招呼说话了。在村里如此,出去收破烂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见过姐这样。
于是我再也没提辍学的事情,姐也好像忘了一样。
我继续念书,姐继续捡破烂,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漆黑的墙上渐渐被双百分的卷子和奖状给挂满,脏乱的家竟然好看了很多。
但我们的生活,却从来都没有过安然精彩。
家里太穷,钱也都被用来供我念书,冬天到了也没钱添置些厚实衣服,手脚都被冻得生疮,脸也被冻伤,直到现在也没好利索,时不时就会发痒。
上学放学的路上都很煎熬,回到家后同样如此,破旧的窗户用破木板和塑料纸糊着,屋里并不会比外面更暖和。又潮又脏的破棉被基本没多少保暖效果,家里又没有灶台,我跟姐姐只能在家里生起小小的火堆,借此取暖,温暖冻僵的手脚,守着火堆睡觉。
至于吃的,那段岁月里,我跟姐姐什么都吃过,吃到后来老鼠都不敢来我家,从那以后也就彻底断了荤腥。
生活上的艰难,姐弟俩相依为命也就过去了,真正让我承受不住的,还是来自别人的恶意。
记不清多少次,却怎么也忘不了,我一次次在学校被他们欺侮嘲笑到哭,拿我当傻子一样戏耍,杂耍一样被围观,笑柄一样被嘲笑。
也忘不了一次次被高年级的学生堵在放学路上索要保护费,交不出就被堵在学校门口暴打,最后好不容易放过我,要我每天晚上写他们七八个人的作业,却连圆珠笔的钱都不给我!我去找他们讨要,却只换来更多的嘲笑与拳头。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我还能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存在着,但是等到的答案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欺侮与嘲笑,一个又一个生疼的拳头。
如此种种,太多太多,每天的日子都充满了恐惧,生活就好像噩梦一样,我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泪水早就不知道多少次打湿深夜的枕头,我不止一次想要逃学,想要就此辍学,想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一切身世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甚至想过用死亡来逃避掉一切!
然而我并没有。
更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年,那天晚上,姐姐很晚才回来,她跌跌撞撞慌慌张张进了家门,满脸都是惊魂未定。收废品的破麻袋不见了,却多了一身血迹,破旧的衣服也被扯破,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大片白花花白嫩的身体。
姐已经十七岁了,花一样的年纪,而且姐姐长得真心不丑,如果不是脸上刻意抹上的污垢,姐姐甚至可以说是个美女,于是姐姐被一个泼皮无赖给盯上了。
姐姐为了保住清白拼死反抗,慌乱中拿起一块石头砸开了那泼皮的脑袋。
从那以后,姐的身上随身带着一把短匕首,洗澡睡觉,再也没有分开过。
姐过得也难,比我更难,她承受的远远比我多。
但姐她一个女孩子都没有放弃过,我又凭什么去放弃?
唯有默默承受,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甚至就连考试的时候我也故意将自己的分数压低,让自己少受一点嫉妒和欺负。
试卷上那一次次的留白,那空白纸张上承载了多少痛苦,承载了多少无奈,谁也不会懂,谁也不会明白,我为此还挨了姐姐好几次的胖揍,这一切,只有打湿卷子的泪水知道。
可这么多的事情,这么多年,我究竟还是忍过来了,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勇气活到今天,却真的一直活着,一直读书,还参加了中考。
中考,初中时代的最后一次考试,我丝毫没有吝啬自己的实力。
因为当时我想,如果我考上高中,考上市重点高中,那个全校也几个人能考上的高中,我就会到一个新的环境,一个距离我家很远的地方。
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爹我姐是傻子,没人知道我妈是****,没人知道我是小傻子,是杂种,是捡破烂的弟弟,是狗癞……没有人知道这一切。
这,不就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想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唯有努力,唯有考上那个几乎高不可攀的市重点高中!
于是从初四开始我愈发刻苦读书,废寝忘食地读书,像发了疯,成了魔一样地读书,不疯魔,不成佛。
然后,我如愿以偿了。
我是全校第一,全镇第二,全县第五,我毫无争议不带任何问题地考上了市重点高中。
最最让我高兴的是,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那所高中。
我本以为,这会是我美好生活的开始,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是之前的生活更温顺,更安逸一些。
那一所有着七千多名师生的全市第一高中,才是我真正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