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西瓜!在井里镇好久了,给你多切几块啊!”
晌午的大太阳又热又毒,这处屋却是夏房,双面开了四扇窗户,穿堂风过,受用得很。几个操练完的将官都晒得面皮黝黑,挥汗如雨。其中一个端起水碗,咕咚咕咚,宛若大牛饮水。那边的几个则捧着刚切好的西瓜,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满脸都是。
司徒嘉坐在东墙小门边上,抿了一小口绿豆水,又不时地掀开帘子,看看耳房里的情况。
耳房里根本没人,司徒嘉是不放心桌上的两张试印纸。
她做事素来认真仔细,且有一个习惯她自己都不知道:规律。
譬如她每次掀开帘子的间隔,是半盏茶的工夫;过了许久,延长到每隔一盏茶就要掀一次帘子往耳房里看。这样的间隔动作,她不曾刻意掐时间,是习惯使然,非常规律,几乎分毫不差。
就这样过去了大约三刻,司徒嘉又一次掀帘子往里看的时候,发现屋里的火盆正烧着火。她愣了一下,赶紧从小门走回耳房来看,这时候,正巧卢银宝拿着火镰掀起帘幔从外面进来。
“司徒啊,辛苦你了,这么大热的天让你闷在里面等我。”
卢银宝满头大汗,看着司徒嘉,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出去借火镰,看到熟人,聊着聊着就忽略了时辰。这也说明司徒嘉做事,卢银宝真的很放心。
卢银宝进屋时,司徒嘉刚好站在火盆边上,他没看到她是从隔壁出来的。但他瞧见铜盆里烧着火,挑了挑眉毛笑了,瞅着桌案上用镇纸压着的两张试印纸,道:“还是司徒你心细,压一压,省得被风吹跑了。”
大热的天,哪来的风呢,司徒嘉不禁失笑。这时卢银宝将镇纸拨到一边,拿起最上面一张试印纸,随手丢进了火盆里,然后又烧了第二张。
“卢督监,你刚才……”
司徒嘉问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是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燎着的火盆。为什么他掀开帘幔进屋,她却没听到动静。
但转念一想,隔壁人声嘈杂,没听见也属正常。
司徒嘉看着火盆里很快燃烧殆尽的试印纸,升腾起的热气,使得耳房里愈加闷热。汗淌了下来,暑意难耐,司徒嘉道:“卢督监,你也去喝碗绿豆水吧。”
卢银宝呵呵笑道:“不喝了,赶时间,早早回了吧。”说完,就挑起帘幔出去了。
素来好脾气的卢督监,似是气不顺的样子,或许是刚刚谁惹他不悦?司徒嘉无谓地摇了摇头,扣上铜盖子,把火盆里的火掩灭,揭开来,里面只剩下黑色灰烬。她这才急急出门,再去追赶卢银宝的脚步,对方已经不见踪影……六年前,司徒嘉并未多想。
六年后,当她看到郁李摊在桌面上的花椒白面公文纸,那件不经意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异样,仿佛她当时忽略了什么。从防御部公署走回家的这一路,夜风习习,司徒嘉脑中不停地思索,不停地回想,前前后后,所有细节。
蓦然间,她想明白了。
当时烧毁试印纸的时候,司徒嘉亲眼看着卢银宝将压在镇纸下面的两张白笺,一张一张扔在火盆里烧掉。第一张,是分两次钤印的,也就是盖了左右半印的那张;第二张,是盖着整块印的。两张试印的白笺,印款应是一模一样。但第一张是,第二张不是!
司徒嘉想到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时隔六年,直到此刻,她才反应出不对劲儿的地方——第二张白笺上面的印款,是反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
司徒嘉自己也倍觉匪夷所思,但她能够肯定,她绝对不会记错,也绝对不会看错。之所以那时候忽略了,一则因为是卢银宝亲手把纸烧掉,而他并没有表示异议;二则,那间屋子是封闭的,一扇门通向隔壁,一扇门外则是站岗的兵士,不会有人接近。而试印纸上又压着镇纸,没移动过。
一共两张白笺,数量对,上面都盖着红彤彤的朱砂印——仅仅三刻的时间,司徒嘉压根儿没想过会出变故!
但是现在仔细琢磨起来,燕王殿下试印的时候,印泥很厚,因此白笺上的印款格外厚重鲜红。而烧掉的第二张,颜色似乎比较浅。
最重要的是,烧掉的第二张白笺上的印款,是覆盖后的结果——用同样的白笺,覆盖在钤盖了印章的白笺上,拓下来的痕迹,就是反的。也就是那烧掉的第二张试印纸。
这怎么可能呢?
拿到耳房的时候,白笺上的朱砂印款早就干了,哪里还拓得下来!
又是谁做的?
或者说,到耳房之前,试印纸就被人掉了包?
司徒嘉脸涨得通红,又泛着铁青色,不是恼怒,是因为恐惧。她从地上站起来,宛若游魂一般走到花梨圆桌前,擦亮了一盏烛台。
亮幽幽的光,映衬得她的眼睛因惶恐而显得空洞。
明明是微凉的春夜,她身上的衫子却被冷汗打透了。司徒嘉坐下来,握住空空的茶杯,她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过程在脑海中又细细梳理一遍。
从燕王殿下的桌案上拿起试印纸,卢银宝就揣进怀中,一直走到耳房才拿出来放在案子上。这中间,再没第二个人经手,不可能被掉包。唯一不寻常的是,那时候,卢银宝借了火盆,却忘了借火镰——随便打发一个小校拿给他就是,为什么要亲自出去再借一趟?
是卢银宝吗?司徒嘉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是卢银宝,他是如何做到的?他与熟人谈话,外面的人都看见了,紧接着他回到耳房,把试印纸烧掉,每个动作,都没离开过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卢银宝,又会是谁?
要在那么短时间内做完一切,必须事先安排好一切——早知道刻印的师傅会来送印,早知道燕王殿下会当着她和卢银宝的面试印,早知道是卢银宝负责烧毁那些试印纸……这些早知道,可能吗?
就算真能早知道,又是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用覆盖后的白笺,替换掉了第二张白笺?
或者说,是那个刻印的师傅?
但是那间耳房几乎四面封闭,司徒嘉能够肯定,在卢银宝之前,没人进来过,否则不可能躲过门口不远站岗的两个兵士。那试印纸又是怎么被换掉的?
司徒嘉头昏脑胀,快要被无数的猜问给弄疯了。但她越是抓不到头绪,就越是心惊肉跳。
这事就出在她和卢银宝身上,惹来问题,他俩谁也脱不了干系。
而且,刚刚郁李给她看的那张用作书信的公文纸,除了印款,司徒嘉用余光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只有寥落几句,是燕王殿下的亲笔,好像是写给某位将军的,右半纸是一句诗,那么左半纸才应是正文。但那句诗——
凡鱼不敢朝天子 万岁君王只钓龙
竟是隐隐透着……司徒嘉不敢再想下去。
外面的夜愈发浓深。司徒嘉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漆黑黑,静悄悄。
这事发生在六年前,六年前没人知道,六年之后,就算因此捅出天大的娄子,也查不到她身上。
不会有人知道的。
不会有人知道的……司徒嘉攥紧了手里的茶杯。
与此同时,防御部公署的后院。
郁李离开之后,被盘问的书记和副手也都相继离去,公署前院的大门落了锁。除了署内值夜的几个人,三进三出的院落里,空空荡荡。
往后院来,是几间厢房,到处都紧闭房门,黑黢黢一片,连点亮光都没有。
唯有东面最里面一间厢房,房门虚掩着。
轻微的气息,在屋内蔓延,以及若有似无的幽香。
云层飘过去,一缕月光从窗扇透进屋里来,洒了满地如银。落地的座镜前,是一个桃腮樱唇的女子,娉婷婀娜地站在那里。
如毒蘑菇般惹人。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个儿,这般大胆,又放荡,扭捏着腰肢,变换着各种撩人的姿势。
直到一双大手从后面搂上来——“作死……小妖精,连门都不关……”
男子醇厚的嗓音紧贴着她的耳根。
夜色沉沉月满庭,是谁吹彻绕云声?匆匆只管翻新调,哪管催花风雨频。
云收雨歇。
“别闹……想睡了。”
香茹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
“今儿个怎么了,以往都是你缠我……”吴茱萸咬她的耳朵。
“还不是你,回的这么晚。”香茹咕哝一声。
“那个细作部的正卫不好答对。”
听到吴茱萸说这话,香茹也顾不上困乏了,转过头来,“我还没问你呢,他到底为什么事儿来?不是因为我们吧?”
吴茱萸笑了,笑起来的眼睛里透着股寒气儿:“他问你什么没有?”
“总共没有三句话。就是一些日常的,对了,他问我部里面的其他老人儿。”
“你怎么说的?”
“我听你的啊,明哲保身,”香茹懒洋洋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说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仰起脸来——“我这么听话,姐夫儿,你该怎么奖赏我呢?”那一声“姐夫”,卷着小舌音儿,嗓音荡漾,像撒娇,也像求欢。
男子倒吸了一口气,又昂起头:“小妮子,你又不困了?”
“困啊,就怕你不肯。”
“那你想要什么奖赏……?”
香茹媚眼儿勾起:“把那个臭丫头撵出去……”
他皱眉不语。
“依不依?依不依?”
“好好……都依你!”
讲到这里,沈琼有些窘了。
因为桌案前听故事的小姑娘拄着下颚看他,模样纯真,眼神清澈。
“接着说啊。”她不满他的停顿。
沈琼咳嗽了两声,“今日……”
“今日时辰还早。”小姑娘接茬道。
外面花香萦绕、莺歌燕语,从敞开的窗扇,透进来的明媚阳光铺满了窗前的地面。
沈琼清了清嗓子,“那好,咱们就从……翌日的清早讲。”
“昨晚上的还没讲完呢。”
窗根下面一双耳朵,闻言扑哧笑出来。
沈琼有些恼,“还有什么没讲完?”
“那张花椒白面公文纸啊,”小姑娘道,“应该是很重要的吧?那个郁正卫去防御部究竟要问什么?还有那个什么白笺上的印款,什么半印什么整印的,都快把我绕晕了!”
能记住那些拗口的称谓,沈明珠还是打从心里高兴。
“哦,当然了——”她仰起脸来,很好说话地道,“那个小姨子与姐夫的秘事,先生就不必赘述了。好像与本案无关。”
“谁说无关,有关着呢!”窗外的人捏着一把嗓子道。
沈琼随手将手里的戒尺扔出去。
“啊!”
窗外再无声息。
沈琼朝着桌案前的小姑娘欠了欠身:“大老爷明断。但咱们还是从翌日的清早开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