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酉时,日薄西山。
防御部的公署里,除了当晚轮值的人员,很多的书记都还没走。
三开的大门紧闭着,室内点上了灯盏,格外透彻亮堂。
这偌大屋子分割出了三间,南面的那间最大,帘子被束起来,可见里头并排摆着的几张长条的桌案。分两面坐。每一面可坐三个人,案上是一大摞又一大摞的文书。
沙沙的翻页声,还有羊毫笔落在纸面的声响。
书记,加上各自的候补副手。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干。
其中大多数是男子,寥寥几个女子,宛若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醒目。又尤其南墙边的那张桌案前,靠左边第二个,眉清目秀,端庄姝娴,一看就是位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
实际上,她也的确是书香门第的千金,齐鲁钟鼎人家,父兄叔伯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听说祖上还出过几位有名的大儒,门下名高者无数。
这样的女子投身行伍,从她正式成为防御部的一员,就受到各方面同僚们的猜测。后来数载过去,这位端庄的清秀佳人,愈发脱颖而出,成为防御部资历最老的书记之一,始终留守在大本营。
这与她做事稳妥有关,细针密缕,一丝不苟,未尝出过错漏。另外,她还有个独一份的本事:
过目不忘。
夕阳的余辉从窗扇透进室内,又投射在雪白的墙面上,一片温暖的橘色光晕。首座上的男子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道:“大家都休息休息,待会儿卢督监就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搁笔。
“吴头儿,咱们能不能开会儿窗户,热死人了!”
桌案前,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用手背来回扇呼着道。
吴茱萸还没说话,邻座一个女子道:“这还没到五月呢,哪里热成这样?你至于不至于啊!”说罢,递了个白眼过来。
前一个说话的是新晋,崖香。后一个说话的是老资历,香茹。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被一众同僚戏称作是防御部的“大香”和“小香”。除此之外,隐者部里还有一香,名唤香薷,与香茹,同音不同字。这两女却是表姊妹。隐者部的香薷,还是吴茱萸的内人。是以,在防御部,吴茱萸既是“大香”的的上级,也是她的大姐夫。
“吴头儿,人家不过是说了句热,你看大香姐姐!”崖香泫然欲泣地看着吴茱萸。
香茹闻言却沉了脸。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大香”——没人喜欢当陪衬的绿叶,被她陪衬的这朵小娇花儿,又惯会装可怜,尤其在她姐夫面前。
“屋里这么多人,谁都没叫热,偏偏你事儿多?”香薷心里不是滋味,口气也不善起来,“你不知道在誊写公文的时候,这窗户是不能开的吗?你是怎么通过招募选拔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连珠炮似的数落,崖香更加委屈,求助、又撒娇地看向首座上的吴茱萸,“吴头儿……”
她的嗓音又软又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雾蒙蒙,看得吴茱萸的心都要化了。
“处理公文的时候,的确是要紧闭门窗……”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轻,“小香你刚进部内不久,要学的规矩还多。但香茹你也是,”声线又挑高,“身为前辈,好好教她不行。凶什么!”
“姐夫!”
香茹气得跳脚,“你怎么尽帮她说话!”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吴茱萸道,“还有,在公署里,不要用家中的称呼!”
香茹还想争辩,但看到吴茱萸透着寒气的眼睛,就打了退堂鼓。她不甘地低下头,咬唇道:“是,吴头儿。”
同时,香茹斜眼看向一侧的崖香,目光阴狠。
像是为了缓解气氛,旁边一个书记道:“其实咱们可是替隐者部做工啊。他们看守不严,让架阁库着火,接下来的善后工作理应他们来做才对。”
“关键是真需要善后也就罢了,”旁边的副手道,“偏偏那场火根本没烧到里面,只把大门烧出了个窟窿,什么都没损失,我们还要做出一副忙乱不堪的样子。”
“哪里是做样子,分明是忙乱不堪。”
又一个副手打趣道。
其余人都笑起来。
吴茱萸将手里的文书叠起来,慢条斯理地道:“这也是上面的交代。几大部的人都知道架阁库烧起大火,赶过去救火的人又那么多……对了,也有小夜一个吧?”他看了看席间一个长相斯文白净的男子——“你住得最近,肯定是看到了。”
夜合应了一声,又见在座的同僚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朝他看过来,摸了摸头道:“我听到动静就往外跑,当时浓烟、火光,那叫一个混乱。救火的,看热闹的,好多百姓都披着大衣出来了……现场人多眼杂,都以为损失巨大,但大家忙着泼水灭火,谁也没冒然往里面闯,都不知道具体烧成什么样。后来火势渐小,大镇抚身边的几个人赶来清场,就更没人知道情况了。”
夜合想起之后上面将善后清点的事宜交给防御部,一众人来到烧得焦木倾颓一片的架阁库前,两道铜门都烧漏了,最外面几乎是梁塌屋陷。
往里有一条甬道,墙壁被烟熏得乌黑,但燃情并不严重。再往里的一道铜门,纹丝不动。等用钥匙将大铜门打开,尘封的灰尘味扑面,一排排铁架鳞次栉比,满满当当,井井有条,哪见丝毫的损失。
这时,吴茱萸道:
“架阁库着火,负责的隐者部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万幸的是所有情报文书平安无恙。但隐者部的公署却结结实实烧了个精光,好多临时公文、登记簿册,都没了,很是需要忙乱拾掇一阵子。隐者部的人分身无暇,也为了避嫌,架阁库的事就不便再让他们出面做。”
吴茱萸解释到此,又警告道,“你们都警醒着点儿。这么重要的公务落在防御部头上,是上面对咱们的信赖和倚仗。凡是在公署里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一切,出了这个门,一概守口如瓶。泄露半个字,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吴头儿放心,咱们都是老人儿了!”
“是啊!”
“是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吴头儿,你就是因为这事儿,这几日都不打算回家吧!”一个副手挤眉弄眼的道。
吴茱萸的内人在隐者部,他必定是要避嫌。同时不离开公署的,还有一个香茹。
吴茱萸笑道:“主要因为事忙,过阵子也就回去了。”
“吴头儿,你说会不会隐者部也出事儿了?”
“是啊,否则不出面善后就是,何必瞒着他们!”
“别瞎猜。”吴茱萸道,“隐者部的情况,和死士部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况且以往大部分消息情报的磨勘,本就我们在做,隐者部不过是负责接下来的归档。若论对架阁库公文的熟悉和掌握程度,咱们防御部不一定比不过隐者部。”
吴茱萸避重就轻地道。
“那是,咱们是最后一道查验工序,这么多双眼睛,前前后后要过几十遍。再送到隐者部,从来没被退回来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防御部从没出过错!那隐者部的几大参事,按照揭帖上的字样,分门别类就是,何其轻松。”
这个书记说罢,又与有荣焉地道,“当然,没出过错,也是因为咱们有一个司徒嘛!”
在座的人闻言,都将目光投向坐在南墙边的端庄女子。司徒嘉,防御部的老人儿,年轻却最资深的书记,也是最后把关的人。所有的错漏,到她手里一律戛然而止。
“怎是因为我。大家都这么辛苦。”她温婉地微笑。
“司徒,你不要谦虚。除了小沈,你可是咱们防御部的一宝!”
这个书记说罢,其他人纷纷含笑附和。
司徒嘉更腼腆,柔声和气地道:“与沈书记比起来,我实在不值一提。也亏得他不在,否则听到这话,我真要无地自容了。”
不愧是诗礼传家的名门闺秀,瞧她坐有坐姿,裙衫上连道褶子都没有。娴静如水的语态,气质款款,秀外慧中,一众同僚都在心里赞叹。
也有看不惯她这副端着的做派,譬如香茹,再譬如崖香。
这时候,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卢督监来了——”
在座的书记和副手都站了起来。
卢银宝跨进门槛,朝着众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坐回去。扫视了一圈,他道:“都到齐了吗?”
吴茱萸道:“除了一直病假的小沈。”
名为病假,实则外出执行任务。
卢银宝是知道内情的,点点头:“都齐了,那就等着吧。”
书记和副手们相顾疑惑,怎么还要等。
一个书记大着胆子问:“等谁?”
“祖宗啊!”卢银宝没好气地道。
要等的这个人,是细作部的正卫、郁李。但是郁李没有直接去防御部的公署,而是携带着由宝珠验看过的公文纸,去了姚广孝的小书房。
又是一个多时辰的深谈。
郁李从小书房出来时,已经是酉时五刻,天完全黑下来。等他走到城南的防御部公署,离得老远,就看到卢银宝胖墩墩的身影,在高悬的灯笼下面翘首等着他。
“郁正卫,你来了!”
郁李走近,卢银宝笑脸相迎。
“卢督监怎么在外面站着?”
“里头闷得慌,我也是刚出来透口气儿。那个,怎的就郁正卫一个啊?也没跟个……随从什么的。”卢银宝呵呵笑着,又往郁李的身后望了望。
郁李微微一笑:“卢督监是以为大镇抚或姚公会一道来吧。此事姚公已交由细作部全权负责,卢督监有事,与我开口即可。”他说罢,不忘提醒一句,“这回事有特殊,较为审慎隐秘,上面的人不太方便出面,以免招惹耳目。”
“是是是,我知道。”卢银宝心领神会道。
“里面人数齐全吗?”
郁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八位正书记,十二位候补副手,都在这里了。”卢银宝说着又摇头,更正道,“——啊不,应该是七位正书记。有一个出去执行任务了。”
“哪一个?”
“沈琼。两个多月前走的。”
两个多月前,一切还未发生。
郁李点点头,“那就在抱厦旁边的耳房吧。一个一个来,烦劳卢督监安排一下先后顺序。”
卢银宝道:“共有一十九人,又是这个时辰,要不要分几日谈?”
“卢督监放心,不会耽搁太久。每个人我只问几句话。”
每个人只问几句话。
这还仅仅指的是七个正书记。对于余下十二个候补副手,简短得就只剩下一两句。
当然,也有例外。
第一个是吴茱萸,然后是几位男书记,接下来是香茹,司徒嘉,崖香……崖香是新晋,没见过郁李。但仅是“细作部正卫”这五个字,足以令她的心跳变快,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里蠢蠢欲动,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让她的脸颊隐隐发热。
她是新晋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同期众人里唯一留在防御部公署的,其能力可见一斑。而她出身不俗,又年轻,又漂亮。带着这种小骄傲,又有些期待、矜持的情绪,崖香心如鹿撞地推开门——桌案前坐着的俊美男子,一下子映入她的眼睛。
烛火跳跃,男子低着头正在沉吟。
水墨浓淡的五官,颜如美玉,气质迷离,透着某种忧郁的感觉。崖香讶异他竟是如此好看,正巧这时男子抬起头,她骤然看到那双深而悒悒的瞳仁,宛若跌进了一汪碧蓝湖水,刹那间就恍惚了。而那双眸子里,正倒影着她的身影。
崖香思绪乱飞,禁不住红了脸。平时的机灵劲儿也没了,她张口结舌,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请坐吧。”
郁李很礼貌,略一抬手道。
桌案的这一面,摆着一张圈椅。郁李坐在另一面。中间横着的梨木大桌案上,除了两盏烛台,唯有一张倒扣着的公文纸。
表明这就要谈的内容。
看到这张公文纸的,却不是崖香。
而是上一个,司徒嘉。
身为隐者部为数不多的老资历,司徒嘉是深得重用的正书记,经她过手的文书,大大小小。她做事又向来细致认真,从不出纰漏。如此年轻,当真很难得。
郁李将这张公文纸翻过来,正面朝上,背面朝下,摊开在女子面前。
“你看看,是否认得上面的印款?”
雪白的公文纸上只写了几行字,最下方盖着一个朱砂色的印记。
“这是……”
司徒嘉微垂螓首,端详须臾,道,“是燕王殿下的私印。”
却只有半个。
“为什么只有半个?”郁李问。
司徒嘉柔声道,“因为这张公文纸就是半张,用裁刀分开,左多,右少。这就使得上面的内容完整,留款却一分为二。与骑缝章不同,这是半印——大明开国之初,朝廷规定的‘行文半印勘合制度’——凡是行移的公文,一律钤印两次:左边的半印,加上右边的半印,构成完整的公文印款,用以防止伪造和欺诈。”
郁李点点头,“纸张的材质呢?”
“纸张是朝廷文移专用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在内府统一领取,其他的地方得不到,包括亲军都尉府几大部的公署也一样。就如我们平时用作公文纸的白笺,跟花椒白面公文纸很像,都是二尺五寸高,但纸质不尽相同。”
司徒嘉说的,跟宝珠之前说的一样。
“那依你来看,这公文纸是真是假?”郁李问。
“是真。”
司徒嘉指了指公文纸右上角的标记,“这上面标明了字号、何处衙门用、填书所行之事、使用日期等等,还加盖着内府的关防。统一标准,统一规格,再加上纸质,是内府出来的公文纸无疑。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司徒嘉轻蹙娥眉,“不过按照公文的存根制度,右之半在册,左半纸则付诸使用——这用作存根的右半纸,理应在内府衙门才是。”
意思是,既然上面加印了内府的印款,就不应该出现在郁李的手中,也不应该在亲军都尉府任何人的手中,因为朝廷的官衙和几大部的公署是绝对独立的。
郁李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烦请再看看印款。是真印所盖,还是仿造?”
郁李这话一问出口,司徒嘉不由得神色一凝。
“你莫要有负担,找你来问话,只是问话。”郁李宽慰道。
“郁正卫,可你的权限……”
司徒嘉犹疑地看他。
郁李从怀中掏出一块水沉香的弧形牌子,不失礼貌地轻轻放在桌案上。司徒嘉认出,这是大镇抚挂衔北营大帐的行辕腰牌。
“你无须顾虑,可知无不言。因侦办此事,我的权限已升至甲等。”
亲军都尉府的几大部,各行各事,互相之间无权干涉。其中的例外就是甲等,可跨部获知对方的内情。而目前除了大镇抚,郁李是唯一一个拥有这样权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