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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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犯(乐琳琅)

第一章 圈套

时值小满节气,天渐转暖,青竹镇的市井内如同往常,店铺林立,繁华、喧闹。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个及笄之龄的女孩正低垂着头、默不吭声地跪在街边角落。

她跪了多久?

两天?三天?

屈膝跪卧的双腿麻木得没了知觉,昏昏沉沉的脑子已记不清自己面前聚集过多少人,又散去了几拨人。那些人总是在看到她膝前铺于地面的一块泛黄的破布上、以血书写的“卖身葬父”四字后,唏嘘不已。这时,人群里会挤出两三个人来争着往她眼前抛下几块银锭子。她捡起较大的银锭,磕头谢过后,终于将低垂的头抬了起来望向恩公,头抬起来的那一刻,那位出手阔绰赢得了她、心中正沾沾自喜的恩公猝然怪叫一声,急忙从她手里抢回银锭,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最终,人群一哄而散,只留下一摊摊冲她啐来的唾沫。

渐渐地,人们不愿再凑到她面前来,唯恐染上麻风恶疾似的,都绕着道儿避得远远的。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匆匆地晃过去一双又一双各式各样的鞋子,走马灯似的晃花了她的眼,就是没有人肯为她驻足片刻。

在这个热闹的市井中,她被旁人完全漠视、冷落了。闹市买卖的喧闹声与她似乎隔了一堵墙,饥寒交迫之下,她用双手圈抱住自己簌簌发颤的肩膀,在角落里蜷缩了瘦弱单薄的身子,凄苦而又无助的目光转向直挺挺仰躺在一旁凉席子上的老父,他那铁青、僵硬的面容上没了往日她所熟悉的慈祥之态,一身寒酸的老父病故已有五日了,可怜他老人家还不能入土为安。烈日暴晒下,尸身上开始散发阵阵恶臭。

一个死人、一个活人,虽是阴阳相隔,却同样是在受罪。

正午时分,街面酒馆子里,酒菜香、米饭香弥漫开来,食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站在馆子门口招呼来往客人的一个店小二,眼角余光时不时瞄到跪在街对面卖身葬父的女孩那边,大约瞄了她十多遍后,店小二突然操起一把扫帚冲她奔了过去,人还没到,扫帚已高高地抡举起来,打人的架势摆得很明显了,但是冲到半途,他又停了下来,嘴里咕哝着,拖着扫帚悻悻地往回走。也就在这个时候,女孩低垂的视线里落入了一双鹿皮蛮靴。

这双靴子生了根似的钉在她眼前,没有再移开,一锭金元宝落了下来,碰了一下她的膝盖,她的眼里瞬间焕发出明亮的光彩,伸出颤抖的双手捡起那块金元宝,紧紧握住,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又一次抬起了头。

仰起脸的同时,她也看清了这位恩公的长相:琼玉莹洁皎然的白皙面容,分柳眉细中带韧,眉目、嘴角风致柔雅,雪白柔和的长衫迎风,清标气质,如风中猗猗的秀竹,纤纤体态,清秀柔雅之中却透出不易折断的韧性,柔韧适度,恰是个寒风中也要不屈不挠怒放出翠竹色的人儿呵!

“早些让你家老父入土为安吧!”

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淡然柔雅的——双十年华的少年,无论体态面貌都过于女气,错非眉目间几分柔韧,当真是温婉似水!

“多谢恩公!”

没有华服派头,一袭轻便的白衫,少年清标出尘的气质,仅仅是往她面前一站,就令那店小二打消了抡起扫帚驱逐她的念头。而当他看清了她那张沾满泥污的脸,依然把手伸向她,那一瞬,她的目光变得痴了……

用那锭金元宝去订做寿衣、木棺等等随葬品,已是绰绰有余。当天,老父便风光下葬了。

死人终于入土为安,她就把剩余的银两拿去换了胭脂水粉和簇新的绮罗裙裳,费尽心思将自己梳洗一新,披散的长发细细梳直了再绾上去,换妥绣工精致、色彩绮丽的罗裳,香粉旋洒于艳红的石榴裙摆上,对镜搽上胭脂、点绛唇贴花黄,待到夜阑人静时,她只身来到恩公落脚的客栈,敲开房门,站在了他的床前。

他从她的发梢开始仔细打量起来:豆蔻芳龄的女孩,身子干巴巴的,脸上即使搽了胭脂,还是能看到一块巴掌大的乌青胎记。不入流的庸俗姿色,许多汉子是不屑一顾的。少年眼中隐忍了几分叹怜,脸上淡然依旧,只是冲她摆了摆手。

女孩愣了愣,猝然屈膝跪下,鼻尖儿一泛红,泪水很快涌了出来,哭得很是伤心,老父死时也不见她这般悲伤过。

人老了就会死,这一点她早就想开了,但活着的人没了依靠、孤单单的,这比死还可怕!她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角,死命地抓着不肯松开,不停地哭啊哭,哪怕是块硬石头也会被她的泪水稀释溶化,何况只是一颗肉做的心?

他最终叹息一声:“你起来吧!”

她站了起来,含泪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十指微微颤抖着摸上腰际,解开束腰的裙带,一片艳红的罗纱飘曳落地,昏黄烛光下,珠圆玉润的香躯蛇般滑入被褥之中,芙蓉帐内,一声轻叹飘出,帐子幽幽垂落。

床头一盏杆形烛台上“哔剥”微响,烛心爆溅起几点火花,渐渐熄灭,夜的暗沉笼罩了一切……

噌吰——噌吰——

角楼里鸣钟报晓,一道曙光撕裂暗沉夜幕,东方透了鱼肚白。

客栈里热闹起来,掌柜的算盘“噼里啪啦”拨得脆儿响,厨子的勺铲敲着锅“乒乓”响,热腾腾的米粥馒头香味飘出厨房,店小二忙着端水上楼给客人洗漱。

哐啷!

楼板上一阵巨响,引得楼下用餐的客人齐齐仰颈,往二楼走廊上张望,各自心中猜疑:楼上是不是打翻了什么东西?

二楼回廊南侧,玄字号客房的门敞开,门里水渍流淌一地,剧烈的声响惊醒了睡在客房床上的人,帐子翻卷着,秀颜如玉的少年枕在枕头上的脸微侧,睫毛一颤,惺忪睡眼微开,一抹人影霍地闯入视线!少年惊诧地看到自己床前僵硬地站着个人,青衣小帽,竟是客栈里的店小二。

店小二满面惊骇之色,瞪凸了眼、大张着嘴巴,以极其僵硬的姿势站在床前,原本端在手中的一盆洗脸水打翻在了地板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打翻了一地的水渍浸湿了店小二的鞋袜,他却毫无感觉,只是那样骇然地僵立着,两眼发直地看着卷起了帐子的床里头。

店小二如此怪异的举止神态,让床上的少年心生疑窦,循着对方的目光扭头往床铺内侧望去,只瞄了一眼,却叫人几乎吓飞了魂魄——就在床的内侧,他的枕头边竟然静静地枕着一颗披散了长发的头颅,像是被钝器狠狠砸过,这颗首级血肉模糊,辨不清五官,断颈处却砍得十分平整,猩红的液体早已染湿被褥。

昨夜与他同床而眠的女孩竟然遭人谋害,躯干不翼而飞,只剩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与他共枕,如此大的变故就发生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之处,他居然没有一丝警觉?!真叫人匪夷所思!

少年发呆似的看着枕头边这颗首级,怪的是,他神态之中竟没有一丝骇怪惊恐之色,只顾着出神般的凝眸细看那颗首级时,忽听店小二猛然大叫一声,连滚带爬逃了出去,用杀猪似的嗓门连连呼号:“杀人了——杀人了——”

店小二惊恐欲绝的呼号声,响彻客栈,客房里的少年却呆呆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竟不晓得趁机抽身离开,神思浑浑噩噩之际,只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叫嚷声由远而近,各种沸腾的声浪往少年身处的这间客房急涌而来。

砰——

门板轰然倒下,闻讯而来的衙门公差,挎刀冲进门来,房门口则被一大票子赶来瞧热闹的房客堵了个水泄不通!

门外,围观的人群里窃窃私语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少年耳中——

“……昨儿个大街上,俺亲眼瞧见他行了善、带走了那个可怜的穷家女娃……”

“……模样儿倒不像下得去手杀人的恶人啊,眉清目秀的,唉!造孽造孽……”

“……人面兽心哪,做出这么缺德的事,丧尽天良……”

……

从床上缓缓坐起,少年慢慢地伸手,拎起卷在枕头边的罩袍,加在身上,一粒粒仔仔细细地扣好衣扣,而后,沉默不语地低头坐在床沿,用鞋尖一下一下地踢敲着床脚柱子,众人这才注意到——少年不仅穿着衣服睡在床上,竟然连脚上的鞋子都未脱!

坐起身后,低头不语的少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真切的表情,垂落在颊侧的一绺乌发恰巧遮掩住了抿得发白的唇色,只在公差搜查到他的包袱时,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骤然紧握,才稍稍地窥探到他紧张的心绪。

当啷!

一个公差在察看了门窗后,拖着锁链,步步逼近床位——这个房间没有遭到夜贼来袭、门窗的锁孔完好无损,店小二也亲口证实死者进入房间后,只与少年一人共处一室,其间,二人没有离开过房间,也没有第三者贸然闯进房间,只是在凌晨,店小二敲门送水时,门里应声的居然是个女子声音,可当他推开门端水进房后,只看到床下两双鞋子,一双男式鹿皮蛮靴、一双女子的绣花鞋!床上的女子只剩了颗首级,自是无法开口应声的,但房中又遍寻不到第二个女子的存在,差役也只当店小二听错了。

没有飞贼夜闯、没有第三者进入,种种迹象表明,杀人者,就是房中少年!

心中有了定论,公差快步走到床前,手中的锁链正要往“杀人凶手”身上铐时,忽听同伴一声惊呼:“功德簿、善心册?!”

在桌子上翻开了少年的随身行囊,公差抖出里面的换洗衣物时,一本印有各个地方官印章的红皮册子掉在了桌面上,摊开的册子里记载了一桩桩功德善事,竟是少年这一路上行善布施、从各个地方衙门荣获的功德簿!有这本官方盖印的册子在身,无疑是免死的令牌挡在了鬼门关前,饶是犯下杀人分尸重罪,官老爷也无法对其判刑问斩。

“这小子处心积虑,带了块免死金牌在身上!”手持锁链的公差愤愤咬牙,“这下该如何处治他?”带回衙门里,县太爷也得头疼,没准儿还会责怪公差带了个汤手山芋回来;不带回去嘛,又怕落个失职之罪。这么大桩命案、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敢擅作决定!

接到同伴抛来的询问眼神,翻看了少年行囊的那个公差直皱眉头,忽又一拍脑门子,有了主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咱们照老规矩办事即可!”

“老规矩?!那真是够他受的!”

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几名差役中有一人怜悯般地瞥了呆坐床沿的少年一眼,而后走出房间,站到客栈门外,从衣襟里取出一支信号弹,在引线上点上火,放烟花般将信号弹射入半空,炸开一团红色火焰,映亮蒙蒙苍穹。

这时,街面上已经围来一大群人,个个神情激愤地在质问差役:杀人凶犯为何可以免除衙门老爷审案定罪的环节,甚至可以赦免死罪?

吵闹声、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连差役也险些控制不了局面时,忽听人群外围“噼里啪啦”响起了一阵猛烈的鞭打声。

鞭声穿耳欲裂,震住了喧扰的人群,人们惊讶地扭头张望,只见一辆囚车从街道彼端急驰而来,车辕上坐着两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差役,与寻常衙门差役不同的是,这二人的脸上罩了黑色纱巾,如刑部酷吏般冷酷的目光从蒙面黑巾挖开的两个眼洞里射出。其中一人挥起马鞭子,长长的鞭梢狠狠抽在地上,“噼啪”一声,震得人耳内鼓膜嗡嗡作响,围观人群便自觉地避闪出一条通道。

囚车直直地驶了进来,停在客栈门前,持鞭那人看了看被两名差役捆绑了手脚、强行押带出来的那个少年,拿鞭子指着差役问:“是你们发的信号?”

“是!”差役点头,推了一下人犯。

街上人群一阵躁动,个个伸长了脖子争相观望,见这杀了人的少年闷声不响地低着头,既没有慌神惊恐之态,也不为自己辩驳半句,更是叫旁人认定了他这是做多亏心事、难以抵赖,才束手就擒的!

“此人犯下血案,只是随身携带了官方颁发的功德簿、善心册,朝廷有宽赦条例,衙门管不了,只得让你们来处治。”

公堂也未审案,差役就硬是给嫌疑犯扣实了“犯下血案”这顶大帽子,被绑缚着推到囚车前的少年闻言,轻微地叹了口气,嘴角微动,由案发到现在都没有为自己叫冤辩驳的他,居然在嘴角边悄悄泛出一缕轻叹般的笑纹。

站在人犯旁边的公差斜眼看时,愣了一愣:命案缠身的人居然在偷笑?!

“你叫……招娣?”接来那本功德簿,黑衣差役看了看上面的人名,略带诧异地抬头,凝眸盯住了少年那张犹如女子般秀气的面容。“招娣”谐音为“招弟”,坊间重男轻女的人家会给第一个女儿取名“招娣”,寓意着这户人家终究会得贵子。这个泛泛用于坊间的人名,此刻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自是叫人觉得诧异。

目光逼视下,名叫“招娣”的少年心口一紧,有些不自在地逼开了对方的目光,又一次压低了脸,依然闷声不语。

“速将人犯押上来!”

收起那本册子,持鞭那人打开了马车上的囚笼,使唤衙门差役将人犯押入囚笼中,在铁栅栏的门上上了锁,挥起马鞭驱着囚车往城门方向驶去。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被困锁在狭小的囚笼里的少年,低垂着的头终于缓缓抬起,目光穿过人群,猝然盯住了客栈对面的那条弄巷——阴暗的巷子里隐约闪动着一个人影,艳红色的石榴裙摆微微露在巷口,巷子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张脸,往囚车驶离的方向望来。

目光在半空撞击,囚车上的招娣唇边泛笑,温柔依旧,巷子里的人却是颤了唇,忐忑难安,连面颊上那块乌青的胎记都随着紧张的面色发了白——任谁也想象不到,此刻躲在巷子里观望街面事态的这个人,竟是昨日的那个女孩!

她还活着!

那么,客房床上那颗头颅是怎么回事?

直到此时此刻,街面上的人也没有发现躲在巷子里的女孩,她小心地在巷口微探了半张脸,看着囚车渐行渐远,女孩猝然冲着驶远的囚车“砰”地跪下,遥遥地冲囚车上的少年磕了一记响头,眼角滑落的泪水,滴溅在手背,女孩拢起的手心里还握着昨夜里恩公相赠的银票。

咚、咚、咚——

在衙门公告榜单上已经成了“死人”的女孩,冲着亲手“谋杀”了她的恩公遥遥磕去三个响头,磕得脑门子发红,女孩抹了抹眼角泪水,霍地站起,转身奔入巷子深处,消失了踪影!

狭巷阴暗角落里,独留木棺一口、洒空了猪血的木桶一只,棺中一具无头女尸,没有寿衣裹身,只一袭囚服掩了躯干,想必是刑场上被刽子手砍去了首级的死囚之尸!

死囚殓尸棺中,头颅却不翼而飞!

好一计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可叹衙门差役愚笨,又添冤案一桩!

“神仙笑我痴,我笑神仙愚……”驶远了的囚车上,冤案负身的招娣居然在笑着击掌吟唱,“神仙笑我痴,我笑神仙愚,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情为何物……不知情为何物……”

痴也般的笑声里,透着几分苍凉,似是看透了人世炎凉;笑也般的歌声里,透了几分痴顽,不绝如缕,随风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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