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媛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酒量。并非她酒量太大,而是实在太小。旁人喝了半斤才熏然,她浅呷一口,一样有此功效。
过去嫣儿曾笑过她,实在不知道你倒底是半杯的量,还是一杯的量,每次竟然真真是一口喝完就倒地不行了。
可此时她确实在是超水平发挥了。这一壶壶的灌下去,竟然还是未到。虽然头痛的几乎要裂开了,可还是不愿听素馨的刻薄言语,只是取了酒便饮,喝的更加急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安媛只觉得浑身发热,头痛的简直要裂了开,眼中只是发花,看人亦是两重影子,模模糊糊,影影罩罩间哪还见得到人影。恍惚间,似是有人夺下了她手中的酒壶,大声的说着什么,只是她全然听不清亦看不清。
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醉的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安媛终于幽幽的醒了过来,触手可及的是柔软的温暖的锦被,软软的裹在身上,暖和中透出淡淡的香味。她努力回想着自己如何会在这里,模模糊糊的印象仿佛是喝了许多的酒,就连嫣儿与素馨的面容也生动的跃在眼前,可在之后呢,她便不醒人事,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环顾四周,却是身在一间幽静清雅的小屋之中。屋内四壁都拉了厚厚的帷幕,将外面的光线挡的严实,屋子里只是黯淡的景象,老旧的红木几凳上,摆放了简单的几个青瓷器皿,看上去很是清幽,只是光线太暗,也不知道是白日还是黑夜了。
有那么一瞬的失神,她只觉得这个地方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是曾经到过的地方。她努力地回想,却觉得头仿佛要裂开一样,略一回想,却是头痛不已。
正在此时,门轻轻的被推开了,一丝温暖的光线顺着门楣泻入室内,带来零星的一点光亮,均匀的泻在硬如黑墨的地上,却瞬间被地面吸去温暖,只余冰冷的光晕越扩越广,渐渐出现一个清冷的身影。
云白天青的碧锦衣角,滚满了纹兰回字的金线绣边,一抹紫金香屑的丝绦闲闲的垂在腰间,颀长的身影亦被光亮的镀上了一层淡雅温暖的晕圈。来的人是….她眼前一亮,忍不住唇边就要有了笑意,却做了个异常痛苦的表情,俯身蜷缩在窗上,仿佛病的很是难受。
那人见状果然心急,快步的走到床榻边,三根修的齐整的细长手指搭在安媛的手腕上,他阖上双目略微一怔,疑惑的问道,“你的酒醒了?从脉象上看还算平稳。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安媛抬起头来,露出一丝愧疚的神色,“这次又偏劳你了。”
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却不愿责怪她,略点点头,清冷的说道,“没事就好,这几天多喝点清淡的粥食,再过几天脾胃休养的好了,就没事了。”
她轻声问道,“叔大,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目光专注,可却难掩他眼眶的暗淡之色,看上去很是疲惫。他定定的望着安媛,唇边也渐渐拉出一抹柔软的弧度,“此处是涵茗堂。”
“涵茗堂?”安媛微微一怔,这地方她从未来过,可不知为何,顷刻间心里却有了些不安,她急急的披衣起身,便去蹟地上的鞋子,“我好像记得还在嫣儿册封的宴席上,如何就到了这里。那宴席后来可散了?我可得赶回去了。”
“还赶个什么,”张居正如古水沉静的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无奈的神色,伸手拦住了她,“你大醉不醒,都在这里歇了三天了,再赶回青云殿找谁去?”
“三天了??”安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心中忽然有了些不安,她喃喃的重复着问道,“怎会..怎会有三天了?我不过就是喝了几杯酒罢了。”
“罢了,就你那点酒量,没醉上十天半个月就不错了,”他含含糊糊的带过了这个话题,不易察觉的神色有些闪躲,却难得的调侃道,“下次再不给你熬夜施针了,定要你成为我朝的女刘伶。”
他居然还能说笑话,安媛也随着他笑了起来。
“你当时醉的太深,醒酒的汤药根本灌不进去,若不用金石药皿,日后会对身子有所损伤。”
她仰头而笑,眼角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就在门外。她忍不住心中泛起几分酸楚,她宛若无事一般收回目光,却刻意添了几分做作的瞧着张居正说道,“原来是你陪了我三日,”她一壁说着,一壁轻轻投身依偎在他怀里,宛如沉沦在恋爱中的小女子一般低低道,“我,我很欢喜。”
张居正心中蓦然一动,仿佛某个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她触动。然而他很快亦发现到门口的那袭身影,瞬时洞察了她的刻意,于是握着她的手不免骤然一僵,她很是敏锐的便感觉到了,乖巧的如同小鸟依人,偎在他的怀里。他的脊背却挺直的有些僵硬,只觉得凑在怀中的人儿不太安分的扭了扭头,一缕细软的发丝摩挲着他的唇鼻,很软很痒的感觉。他微有怜惜,慢慢拥紧了她,将她拢在胸口,双手交错在她腰上,却扭头看向了窗外,沉默的亦如窗外涩然的秋意。
那人在门外等了一瞬,终究是离去了。张居正轻轻放开她,淡淡道,“他走了。”
她抬起头来,眼眶里都蓄了泪,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感觉,可想不到还是这般的痛意连着肺腑。
“张先生,瞧病可瞧妥当了?”
不提防门外冷冷的有女子的声气。只见室门不知何时被推得大开,嫣儿冷冷的站在门外,素色淡雅的衣衫裹住了她翩翩跹跹的身姿,可面上表情却冷到极点,一双凤目只是定定的瞧着他们。
张居正毕恭毕敬的垂下头去,沉声说道,“李夫人身子安康,已然复原了。”安媛亦是明白嫣儿怕是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正要解释,却听嫣儿嫣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说道,“李夫人既然已经醒来,本宫答应你的事也算做到。张先生明日大可不必进宫了,权宜之计虽然可以破例,但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明日开始自有太医照顾李夫人。”
眼见着张居正的青衫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安媛蓦然收回失神的目光。
嫣儿上下打量着她,月白的牙衫裙里露出姣好的颈项,眼眸中光影闪闪,似有流波荡漾,她抿了嘴一笑,“李夫人且在这好好休息,本宫替你寻了位最好的医正,定然不必张先生的医术差的。”
安媛心中气苦,唇角轻扬,话语一针见血,“那酒席上你和素馨早已做好了手脚,一唱一和演出这场戏来,贤妃娘娘到底是为何?”
“我为了什么?”嫣儿默了一瞬,眼眸中陡然流转过波光点点,锋利的要割入骨子里,重复着又道,“我为了什么?李夫人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嫣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安媛仰起头来望着她,全然是诚挚之意,“我与你虽然分别一年有余,可是我一直把你做姐妹看的。那素馨在严府中已是与我不合,你莫听信她的挑唆。”
“够了,休要和本宫姐妹相称,”嫣儿断喝一声,怒气渐渐升腾起来,脸色微微发青,语气亦是又急又促,“本宫是会受人挑唆的人?那素馨只是本宫的一颗马前卒罢了。本宫只问你,本宫的姐姐故去时,是不是你和那朱载垕在一旁的?而那孩子,究竟是谁的孩子?”
朱载垕是裕王的本名,只是宫内上下,从无人敢这么称呼他,可见嫣儿已是怒到了极点。安媛回想起那日翁氏故去的时候,确是只有自己与裕王在一旁,至于铃儿的身世,更是决不可传的秘密,她顿时哑口无言,思略再三,只喃喃道,“嫣儿,我与王爷清清白白,你不可胡思乱想。”
“本宫也不想怀疑你,”嫣儿心中早已怒到了极点,终于说出内心的话,“可朱载垕对你的样子谁人看不出来?那个孩子怕也是你生的吧?”
安媛震惊之下,拼命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本宫早已知道,这孩子出生那日,便是本宫的姐姐去世的日子。你生下了孩儿也罢,为何还要活活气死本宫的姐姐……她,她虽然人骄纵了些,却是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夫君,你们居然如此狠毒。”
嫣儿的话像刀子一样犀利,“开始我还报了一丝希望,只盼那孩子与你无瓜葛。可大殿之上陛下亲自主持了滴血验亲,确实是朱载垕的亲子。这世上除了你,他还看得上谁,还有谁还能为他生下孩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安媛反倒沉默,玲儿的身世能说么,决计不能,事情牵扯到的人太多了,说出来便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大罪,不只是自己,裕王,严世蕃,死了的翁氏,连张居正和秦福他们都怕要被牵连。还有什么办法,她只有沉默。
嫣儿一双凤目中只有冷意,却是反笑,“本宫早已是心如死水,可就算是为了姐姐,本宫也要从那个非人的冷宫禁苑出来。”
安媛的脸上骇然全是失色,“禁苑的大火,居然..居然是你安排的?”
“是又怎样?”她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若无这场大火,若不连永寿宫都烧掉,怎么搬的倒张淑妃。对了,你不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么?”
“嫣儿,你疯了!”安媛霎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张淑妃如今什么样我不想关心,她从不是什么好人。可那一场大火,多少条人命。你可知道,禁苑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他们都是有父母亲人的啊。”
“那本宫的父母亲人去找谁讨?”嫣儿向前走了一步,头上朱钗点点晃动,如明月初升,她轻摆衣袖,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掌骤然翻覆的一转,脸上笑意殷殷,声音却轻了许多,“本宫要报复。那些欠了翁家的人,本宫要她一点一点的偿还。”
她有些失控的笑着,一甩衣袖,姗姗的亦向外走去。
安媛跌坐在床沿,泪水瞬时顺着面颊滑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侧转出一个人来,滚金的龙纹图案绣满了衣角。
“你都听见了么?”安媛看也不看他,仍是盯着自己的足尖。
“都听见了,”裕王点点头,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只是清清冷冷的靠在门框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什么神色,“她恨我们已深,怕是难以化解了。”
“嫣儿,嫣儿她真的变了……她疯了……”
“只要你我二人在那孩子身边,她便会起心害他。”
“那可有法子阻止他么?”安媛蓦然紧张起来,急促的问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要下手必然是背后下手。”他低声说道,下意识的拉住了她的手。
安媛面上一红,刻意的往后挪了挪,保持了些距离。
他急着想解释:“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与福华……”
安媛只觉得心里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要被撕开,她躲闪着他的目光,慌忙说道,“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她默了默,依旧垂下头去。
他无声的叹着,忽然想起酒席上她大醉倒下的情景,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已和翁嫣儿翻脸的代价把她抢回,她不知要成什么样子。那时他抢她回来,她就趴在他怀里,反而乖许多,像只小猫一样,熟睡的人事不知。
他蓦然想起她适才的神情,心里骤然泛起一点苦涩,“你和叔大,真的是两情相悦么?”
安媛有些吃惊的望着他,不曾料想他竟然会这样直接的问出来,她心里酸涩,违心的缓缓地点点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是……”
他怅然许久,忽然说道,“你知道这地方为何叫涵茗堂么?”
安媛微带疑惑的摇摇头。
“这是茗儿曾经住过的地方。”
“韶茗郡主……”她默想了一瞬这个名字,忽然明白,“就是那个与我长得很像的郡主么?”
他看着她,并不说话。哪里是相像,分明她就是你,你就是她。
安媛忽然有些同情他了,安慰着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她既然去世多年,你也无需太惦记在心里。你如今已经有了福华王妃……”她想起那晚在书房看到的香艳情景,忍不住面红耳赤,也说不下去。
“我会准备好人手,送你出宫去。” 他却不愿再听下去,“叔大是人间难得的奇男子,你们原是良配。”
世上之事,并非离别最苦。
看着最心爱的人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这算不算更苦?
而把最心爱的人拱手让出,送她去别人的怀抱,那大抵是,苦上加苦。
他大步流星的踏出涵茗堂,仿佛要把所有的曾经都弃在脑后。
天地间飘飘扬扬,又是大雪纷飞,一如许多年前那个深冬的晚上。
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明天,该会有苍白的寂寞,覆盖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