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抱着翊铃轻轻踏入万寿宫的那一刻,似是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叹息声。她寻声去看,却不知那叹息声从何而来。坐在宴席中间的,正是嘉靖皇帝,只是这一年来他苍老了许多,举止间都有了老迈之态。
在嘉靖皇帝身旁是艳美的张淑妃。她的妆容艳丽、高髻如云,一袭华美的百褶长裙曳地,举止间婀娜有致。她能在宫中持宠不衰,确有常人难及的美貌容颜。然而安媛一看到她便想起她美艳外表下陷害嫣儿的狠毒心肠,不免心中愤恨,转开了目光。
张淑妃的下首坐着的那人却像读懂了她似地,投来了几分安慰的目光,安媛不免侧头去看,却见那人正是裕王。此时他的目光毫不回避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温情脉脉,全然不顾一旁的新裕王妃福华郡主嫉妒的眼光。而他们的下首,坐着的是景王夫妇,有许久没有见到这个心思阴沉的王爷了,安媛心里还有些怵他,只见他毫不在意的举着酒盏,目光却玩味似地从裕王夫妇转向自己,安媛吓了一跳,赶紧移开了目光。
此时右边坐着的朝臣们纷纷起身恭祝皇帝喜得长孙,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人们连皇长孙的面容都没看清,却都极力的夸赞着皇长孙如何天生龙睛凤准,睿智过人。她隐约听到严嵩的声音也夹杂其间,不免诧异的去看,只见嘉靖皇帝的左手边座首的白发老者正是严嵩,看来他经历弹劾风波依旧没有倒台。
只是严嵩的下手坐着的却不是严世蕃,而换成了一位沉稳的长者,穿着一件布衣,于座上的朝服衣冠格格不入。安媛正在纳罕,朝中还有哪位重臣能有此地位坐在这个地方,冷不防却觉得那长者的背后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而来,目光中却有诧异、震惊,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蓦地心跳少了一跳,不敢抬头再去回望,匆匆随着指引的侍女走到阶下,心内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滋味。
随着司簿女官礼赞的声音,安媛才慢慢平静下来,自己在嫣儿身边待了那么久,很怕被皇帝认出自己来,于是她牢牢记住司簿女史的嘱咐,怀抱皇孙无须跪拜,只低着头,轻轻躬身作礼,口中的礼词却一个都不敢少,“奴婢李氏见过陛下。”
“好,好……”座中的嘉靖皇帝连说了两个好字,吩咐侍立一旁的秦福把皇长孙抱去看,却压根没有注意去看安媛一眼。安媛轻轻舒了口气,随着侍女走到自己在末席的座位上,遥遥望着宴席之中觥筹交错,朝臣们阿谀奉承皇帝的声音,难得的守住了这末席的一片清净。
忽而一阵冷风送过,安媛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向殿外天色,不知何时,月边多了几抹阴云,渐渐遮住了半丝光亮,这光景,怕是要下雨了。
忽然“哇”的一声孩童啼哭,扰乱了宴席上的歌舞升平。众人都愕然的望着秦福抱着的皇长孙翊铃,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到底是严嵩反应最快,大声说道,“陛下,皇长孙哭声如此洪亮,真是天纵聪慧,世人难及。皇长孙果然肖极了陛下,小小年纪便如此睿智过人,假以时日,必是一代英明之主。臣要率百官敬陛下一杯。”说着他举起了酒盏,高声唱赞着向皇帝敬酒,他的身后,许多官员都在暗骂他无耻,然而看他举起酒盏,也只得一样恭敬地举杯敬酒。
可是早有眼尖的人发现,嘉靖皇帝脸上全无笑意,甚至眉目间隐隐有不悦之色,他的酒盏放在手边,压根就未举起。众人见状都甚是尴尬,严嵩心知不妙,求救似地向张淑妃望去。
此时只听一旁的张淑妃也娇声说道,“陛下如今喜得皇长孙,臣妾也要敬陛下一杯,祝愿天家多多开枝散叶,陛下的子祚绵长。”她的面容娇美,语声也是一般的悦耳动人,举着酒盏送到嘉靖的唇边,嘉靖唇角略提了提,勉强有了点笑意,然而也只是微微的抿了一口,并没有饮下。
一片冷寂中,只见坐在严嵩下手的那个布衣老者翩然起身,举起酒盏长躬一礼说道,“皇长孙天资聪睿,肖极了陛下。岁月弹指,臣有些时日未见陛下了,如今臣年已半衰,鬓边也有了白发。可今日入宫,却见陛下依然这般英明神武,气度不凡,与臣二十年前初见陛下时一般无差,真乃天生英明天子,臣也要敬陛下一杯,祝愿陛下万寿无疆。”
嘉靖皇帝生平最乐于修道之事,便是为了长生不老。他听了这话,真觉得说到了心里,果然龙颜大悦,举盏一饮而尽,含笑说道,“徐爱卿也未老,还是二十年前的翩翩探花郎。满席之中,只有徐爱卿最知朕也。”
席上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安媛坐在席末,出神的盯着那布衣老者,心中佩服到极点,口中不免喃喃自语道,“这人是谁,未免也太厉害了把。”
“你连他也不识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声音,她惊诧的回过头去,却听那人在灯影背后的黑暗中轻声说道,“他是我的老师,徐阁老徐阶先生。”
“李夫人,倒是你许久都不见了。”身后的他早已把这一切看到眼里,不无讥讽的说道。
红烛高烧,灯影交错间,语声中淡淡的疏离弥漫开来,仿佛要冰冻住一切。
一时间,安媛伫立在原地,瞬时却失去了心力,踟蹰的竟不敢抬起头来。屏气凝神间,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如一张拉满的弓,上紧了弦正瞄准了靶心,却又乍得被人松开,软绵绵的坠在地上,无力的遗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