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的转开目光,三天,只要三天的时间,事情就会完全好转。他的目光忽然顿住,凝结在书房边的墙上,那不高的琉璃瓦上似乎有一角熟悉的白裙,在这黯淡的夜色中别外惊心刺目,他的呼吸顿时一滞,连心跳都要加快几分。
“三哥?”景王更加狐疑不定,视线随着他的目光便要往墙上扫去。裕王赶紧收回视线,他的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层层人群,脑海中浮现一片片的猩红之色。
这么多人,都要因为我,而死么?
他眼中的视像瞬间模糊了一般,平静无澜的“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老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几分喜色,连说了几声“好”字,褪下了腕上的檀香串子,戴到了翁氏手上。她走到景王面前,用龙头拐杖挑起了那件龙袍,忽然诡异的笑道,“这件龙袍与裕王无关,乃是先皇后亲手所缝,我思念先皇后的恩德,出宫后带出了这件龙怕。如今既然事情被揭发,老奴也没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了,就以这条老命谢罪,请景王殿下如实的回禀万岁吧。”说着,老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头碰死在花岗石上,顿时血溅五步,那袭崭新的龙袍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
裕王乍经大变,双目欲呲,扑在乳母尸身旁已是失声痛哭。裕王府中之人,多半都受过老夫人的恩惠,此时举府做哀声,凄惶至极。
景王见逼死了陈氏,心中更是烦躁,只怕回宫之后嘉靖帝还要有所责怪。他面色如铁,抬手一挥,领着士兵便出了王府而去。“既然如此,小王就先告辞了。”
裕王在他身后冷冷看着,见他们全都匆匆出去了,这才冷声吩咐道,“关门。”几个家丁迅速跑去把大门拴上,经过这一夜的变故,人人都知道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也不敢多话,都站在原地等待吩咐。便是翁氏此刻也卸去了全部的锋芒傲气,却换上了一副默然冷淡之色,无事人般背过身去,轻轻折着竹叶。
裕王环顾了众人一眼,哑声吩咐道,“都散了吧。”说着便蹒跚回身,向屋内行去。 忽听门外传来阵阵喧哗之声,好像是有兵士们舞动刀枪的声音。裕王一下子立住,黑暗中瞧不出是什么神色,这一下所有人的神经又都紧绷了起来,就连张居正也停下脚步,有些紧张的仔细听着动静,见他打了个手势,便有几个家丁飞奔从角门出去。不过一会儿家丁又匆匆跑了回来,小声禀报道,“外面据说有两个刺客,团团的人围着看不清爽,景王爷正带着人围剿呢。”
张居正心下一松,知是景王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定然是随便抓了几个路人出气,只是不知道今夜是谁该倒霉了。他轻松的一笑,对裕王说道,“各人自扫门前雪,王爷不必挂心,还是早些回屋歇息吧。”
裕王亦是想到了这一层,也轻松下来,正待回屋去,忽然想起那房檐上飘过的一角白裙,心底一凉,暗道不好,拔足快步就往外冲去。
“王爷,你去做什么。”张居正反应奇快,几步亦是赶到门前,一把按住了门栓不让裕王出去,黑眸中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光芒,“好不容易才脱陷阱,王爷这一出去,必是撞在了景王的枪口上了。”
“让我出去,”裕王这次再也没有什么耐心,听着外面的哭声又响了一阵,却似乎是个孩子的尖利的哭声。张居正听到这哭声亦是呆住,这声音,好像是….如松那孩子的…便是他怔住的功夫,裕王早已推开了他的手,打开门栓便推门出去。
裕王府外的围墙下,景王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残忍,他望着被士兵团团围住的中央,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背上还背着个昏迷的白裙女子,不知道是死是活。那孩子手里拿了一把短小的匕首,满脸是血,却依旧和士兵们搏斗着,他的年龄虽小,但武功却是由严父所教,一招一式倒也像模像样,一时间士兵们竟然进不得身去。
景王心底蓦的划过一丝厌恶,这孩子如此顽强,都陷入这样的重围,还想负隅顽抗……就和三哥一样,实在讨厌。他恶狠狠地吩咐着手下领队的校尉荀六,“难道连一个小小孩童都对付不了?不必留活口!”
荀六得令便放开胆去,不在顾忌要抓活的,他抽出了腰间的长刀的那一瞬,心中有些佩服眼前这个脸上还带几分稚气,却越战越勇的孩子。可他手上却毫不容情,兜头便像如松肩上劈去。如松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心知今日无幸,他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真的上过战场,遇到这样的情景心中早已支持不住,若在往常说不定便放声大哭起来。可今日父亲不在身边,姑姑姐姐还昏迷不醒,他瞬间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千斤重,该像一个大人样肩负起来。
他身上多处受伤,仍然咬紧了牙手中的匕首仍然直直向前送去,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虽然敌人的长刀要来的快些,自己的匕首刺到,对方至多只是个轻伤,而对方长刀落颈,自己的小命今日就送在这儿了。但事到如此,就算是死,也要与敌人拼了命!
不远处似乎裕王府的大门打开了,裕王第一个冲了出来,他一推开门,远远便看到正是那白裙的女子背负在一个孩童的背上,长裙委地,仿佛没了生气。可还有那么多刀剑招呼过去,他的心蓦然一痛,嘶声叫道,“住手……”
景王有些惊异的回过头去,一眼瞧见兄长毫无血色的脸颊,万年不变的清冷神色中竟然罕见的透出一抹伤心绝望。他的心里忽然浮现一丝快意,这两人对三哥来说,该是很重要的吧。他微微颌首,轻声道,“不必住手,杀无赦!”
纷杂吵闹中乱作一团,事实上荀六不可能住手--即时他听到了命令,也依然住不了手了。他借着自己的刀光,还能看到那孩子一脸骁悍的神色,甚至还能看到有血渗出,一滴一滴,迅速浸满了这把锋利的长刀。
张居正赶到时,只听到那刀影劈下的风声赫赫,尤在耳边。那孩子,他早已认出,正是故友李成梁的爱子李如松,而他肩上背着的女子,他更是再熟悉不过。他来不及去细思这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个纵身足尖轻轻借力,便飞掠过去。有几个士兵围了过来,企图拦住他,他出来的急,身上并未带兵器,此时双手使力,连抓数人都急掷出去,他无意伤人,掷出去的力道恰好,都未伤兵士的性命。他入得重兵所围之中,直入无人之境。
可他速度再快,终也赶来不及。
血飞溅开来,有人应声倒地。
已觉无幸的如松睁开眼来,却见自己毫发无伤的站在原地,倒在地上的居然是荀六。他喜极过往的回过头去,大叫道,“爹爹。”果然是父亲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一袭素巾蒙在脸上,只是声音依旧冷冷,“不要怕,爹爹在这里。”
李成梁语声虽轻,手中宝剑却并不停歇,他早已认出站在一旁站着的是景王,恼恨他伤害爱子,因此故做不识。此时有兵士又惊又怕的喝问姓名,他也不答话,手中龙泉剑舞,却是招招狠辣,或劈或刺,只中要害,剑剑都取人性命。他出手异常凶残,剑锋过处,鲜血满地。眼见还有兵士欺身过来偷袭,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毫不犹豫的一件反刺那人肚膛,长剑斜挑,把那士兵横劈为两段。那士兵惨叫了一声,上半截身子还在地上动了几下才咽气。
众多士兵目睹这场景,早已骇得肝胆俱裂,只敢远远围了个圈子,都不敢近身去。李成梁冷目一笑,把白裙女子接到肩上负着,一只手提起儿子,只向远处的张居正略一颌首,便倒持着宝剑,大踏步就像圈外行去。士兵们哪敢真的拦他,假声呼喝一下,就放了个缺口由他出去。
“壮士是何许人?”景王丝毫不以为意被杀了这么多手下,他仰慕这人的神力风采,在背后大声高呼道,“本王愿在景王府为壮士留一席。”
李成梁头也未回,足不点地的大步走远,身影消失在街角再也不见。
目送着李成梁走远,裕王抬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景王,冷冷的撩起袍脚,往回走去,恰与正赶出来看的翁氏擦肩。翁氏有些惊异的看着不远处那人背负着的一角白裙身影,她瞬时惊得脸色苍白,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裕王却连正眼也未看翁氏一眼,便径自回屋去了。
“那就是三哥喜欢的女子吧,”景王的嘴角扬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却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冗自站在大门外的翁氏,拂袖离去时只轻轻抛下一句话,“三嫂,你真可怜。”
瞬时,翁氏支撑了一夜的坚强都被这句话轻轻击碎。她的身子一下子弯了下来,仿佛承不起这样的重压。
忽然有只手扶住了她,她抬起头来,看到男子只剩一只的黑眸中华彩流动。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世番,她为何还会活着。”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严世蕃吓了一跳,他回头扫视,只见四周的侍女家丁都眼盯着脚底,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这才心下略安。扶着翁氏向墙边走去,口中小声解释道,“我派去的死士本来得手,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又将她救了去。这事不算什么的,倒是你,怎么说出了怀有身孕的事,我一听到消息吓得不轻,赶紧过来看你,生怕他对你不利。”
翁氏垂下眼眸,手指的关节攥的发白,“你不是说她死了么,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严世蕃微微一愣,淡淡说道,“本来我派去的死士都已得手,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来,救了她去。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多人都在找她?”
“你别管她的来历,”翁氏面色亦是白的可怕,“我只要看到她死。”
“我知道了,”严世蕃抬起眼,定定的望着她,只剩的一只声音蓦的放柔,“兰儿,他没有怀疑你吧,你现在要多注意身子……”
“他还会留意到我?”翁氏眼中撩过一丝惆怅,适才在院子里,那人就连听到她怀孕的消息,也没什么反应。直到看到墙头白裙的一瞬,才会有发狂眼神,都落入了她的眼底,一幕幕早已让她痛彻心扉。如今她急切的只想看到那个女人的死掉,那才是对那人最沉重的打击吧。她一直以来想折磨那女子,也许并不单单因为恨她,还有些许,是想引起“那人”的注意?这一切疯狂的报复想法,被她酿成了无法传说的快感……
严世蕃静静地注视着她,把她一切的思虑都读入心底,心里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可是目光掠过她惊如鹿般的眼眸,双手微抚的腹部……他的心忽然软了。末了,他只会微微一笑,说道,“放心,我会满足你的心愿,无论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