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知那瓶中必然是剧毒之药,她哪里肯从,死命的反抗着。那高个的太监掐住了她的头,硬掰开她的嘴,另一个太监拔开了瓷瓶盖,将瓶口对着她的嘴倒着。
李氏最后的意识,似是远处传来一声“住手”的怒喝。那声音多么熟悉,却又遥远仿佛是从天边传来。
接下来的一瞬,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是在一片振聋发聩的钟声中醒来的,她睁开眼时,隐约看到窗上投着蒙蒙的光影。她被那光影刺得眼痛,“什么时辰了?”她脱口问道,却用手背遮住了眼。
“未时三刻了,”床畔有人轻声说,“你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喝点水?”
她听到这声音忽然打了个寒噤,“叔大,我这是在哪里了?”
“你回家了。”张居正轻轻挪开她的手背,脸凑到她的面前,他忽然觉得她有些异样。
她亦赫然看到他憔悴的样子,眼中都是血丝。她却忽然开口道,“他的病怎么样了?”
“他?”张居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的所指,他的面色有些不自然,笑着说道,“陛下的身体好多了,你不用挂心。”
她兀然坐了起来,目光直直的望着他,“你骗我!”
他握住了她的手,敛去了笑意,“你别多想了。我何时骗过你?你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安心好好休养几天吧。”
“叔大,你还要瞒我多久,”她推开了他的手,“我都想起来了。”
成婚五年,她只唤他大人,从未敢抬眸看过他,偶尔一侧首,亦是腾腾的红晕覆上脸颊。她安守于一个贤妻与内助的本分,恪守着妇道。她是乡下女子,并不识字,她亦从来未用过这样的眼神瞧过他,是从何时开始有了变化?他神色不定的向她望去,赫然间,他心中巨动。
“想起了好….想起了好………五年了,你总算是想起了。” 他滞然的点点头,目光中空无一物,唇边却衔着一抹苦涩的笑意,“蓝真人临死时说你不是…你不是…原来是这个意思….”
“叔大,你我相识多年,”她平静的抬眸,眉目间如水波轻漾,“你是否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移魂借魄的事?”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天下之大,我却也信世上无有不奇之事,无有不奇之人。”他的目光豁然凝注,“难道蓝真人临死前,说…说….你不是….原来是….”
他欲语又止了几番,见她的目光仍是清水般透彻而又犀利的望着自己,终于说了下去,“五年前,裕王府那场大火之中,少有人幸免,你可还记得?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轰然浮现那夜的情景,静谧的夜色下骤然燃起的绚丽火芒,翻腾着滚滚浓烟,从四面八方袭来。
“那夜我与陛下赶到的时候,府中已经烧得如灰烬一般。我心生了绝望,以为你也葬身茫茫火海之中。谁知火海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却正是前朝先帝爷宠幸的蓝真人。当时陛下痛失了你,难免伤心欲绝,要迁怒执行的锦衣卫指挥以及所有逃生出来的人。幸好有蓝真人对陛下说他深知巫蛊之法,可以为陛下招魂引魄,陛下于是留下了他一条生路。那时我身为陛下亲近的内阁大臣,自然不可容巫蛊之祸再在宫中横行。蓝真人于是偷偷来找我,让我去东安转转。那时正巧朝中有党争,我不愿身在其中,于是半信半疑的到了东安,却遇到了在驿站中卖酒的你。”
他的笑容愈发咀嚼出了些苦味,“那时你就站在炉灶边,满脸的煤灰,却是一低头的光景,露出了几分熟悉的神态来。我在旁边悄悄地瞧了你许久,见你举止正常,也不似经历过大变….直到后来娶了你,也始终觉得你与她相似,然而举止言谈却全然都是另外一个人。我虽好奇世上怎有如此容貌相似的两个人,然而我到底糊涂,哪里会想到你就是她而已,我娶了你五年,却又一直怕看见你。我着实是太蠢。”
她蓦然的听着,这五年的记忆仍是清晰地浮上心头。原来五年前自己魂游天外,早先死去的那个凤花的魂魄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这个躯体之中,继续替自己生活着。直到今日自己的记忆全然恢复了,这才恍然觉得有丝轻灵之气抽出了体外,那大抵便是凤花的魂魄吧,她甚至隐隐能感觉到凤花的魂魄离去时,心底浮起的淡淡哀伤,凤花大抵是真的爱着眼前这人的,纵然做了两年的假夫妻,他把她当做一个替代品,她却依旧爱他,只是这份爱意,怕也是随着这魄灵魂远去了。人生真是讽刺呵,其实这五年来,和他的相遇,成亲,看似是巧合,实际都是命运着意的安排。
“王世贞是国医圣手,现在想来当年也是随你们一同从火海中逃出了,而蓝真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封住了你此前的记忆,王世贞又送你回了东安的老家,直到让你再次遇到我回京,”他本是极聪明的人,想清楚了这其中最重要的关键,很快便能把事情串清楚,“我们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终于又回到了起点。”他轻轻的执起了她的手,温柔的望着她,宛如捡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还好,你始终还在我身边。”
她松开了他的手,扑哧一笑,面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叔大,从我醒来的一刻,我们之间的缘分就该尽了吧,”
“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你被灌了不少分量的葫蔓藤,此刻身体正虚,多些精神休养吧。”
“葫蔓藤?”她脑海中电石火光的闪过那晚被灌药的情景,“所以那晚也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张居正默了默,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温柔,“那晚是你的侍女紫燕冲进了建极殿,惊动了圣上。他听说你有危险,情急之下竟从病中起身去救你……还有头一次在十八道岭上,也是他救了你。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虽然在你身边,却总是错过……”
十八道岭上那晚,她心头巨震,那晚的人居然是他……她脑海中乱如麻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病入膏肓之中,如今昏迷不醒,你就算去见他也没有意义。所以你就算是为了他,也该珍重你的身体。”
她默了一瞬,一把推开了他,转身向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