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想了一想,终究松了口,“将折子发出去。”
黄锦如临大赦,面上露出喜色的抱着折子,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不远处,崇光殿外的拐角处,站着一个翟衣凤袍的富态女子,望着黄锦沉声道,“办妥了么?皇上怎么说?”
“皇上本来大是震怒,要处罚齐大人的,奴才还以为要坏事,万一真叫了徐大人去对峙,我说他留中折子的事岂不要拆穿,”黄锦擦了把额上的汗,心有余悸的说道,“幸亏李娘娘突然插话,才让陛下转了心意。现在陛下吩咐把折子发下去了。刚才奴才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说了,可皇上却不让李娘娘退下,奴才心里还捏了一把汗呢。”
“蠢材,本宫让你这时候送过去,自然有这时候送过去的道理,”这女子正是陈皇后,她阴恻恻的一笑,咬牙道,“至于皇上怎么舍得让那贱人离了开去,自然会让她留下,我们只是撇清自己的干系而已。”
“皇后娘娘真是英明,”黄锦心服口服,“奴才下一步要怎么做?”
“现在既然皇上发话了,就把折子发出去,连夜传抄各部大臣,搅得越热闹越好。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议论,徐老头还倒不了。”
黄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夹着折子一溜烟的跑了。
李氏见隆庆面色好转,这才寻思着开言道,“陛下,天色这般晚了,宫里怕还有许多政务要有陛下处理……”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你的几句话,明日徐先生可能就将被群臣弹劾攻击,”隆庆陡然抓紧了她的手腕,勒得她手臂一阵疼痛,他的目光却是冷冰冰的,一字一句的冷笑道,“是谁人教你说那些话的?你的夫君自然有人红袖添香,他夜里写折子的情形,恐怕并不是你会看到的吧?”
此言一出,李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神色凄苦的说道,“陛下既然不相信臣妇,何必要让臣妇入宫来?”
隆庆的眸色骤然深了几分,松开了她的手腕,咳嗽了几声。
李氏伏在地上连连叩头,泪水却夺眶而出,“臣妇虽然失爱于丈夫,却并不想承恩于君王。既然陛下对臣妇又有猜疑之心,还请陛下开恩,放臣妇出去。”
“你若不愿,朕岂是会用强的人?”隆庆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十分不悦的拂袖而去。
李氏面色苍白的坐在烛下,眼前的烛光一跳,恍若一抹即将消逝的剪影。紫燕劝道,“娘娘何苦老惹陛下生气……黄大伴虽说油嘴滑舌,很会说话,但他为人最是狡猾不过……”
“你也觉得我不该帮黄大伴说话?”李氏神色淡漠的像万年寂静的深潭,“皇后想说的话,总得要有个人来说,黄大伴偏偏捡在这个时候向陛下禀报,无非是指着我说话。这宫里人人都只是皇后手中的棋子罢了。”说到最后一句,早已微不可闻。
徐阶是三朝元老,几番入内阁为首辅巍然不倒。然而齐康的弹劾折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在朝中引起极大的反响。不出陈皇后所料,整个暑天里,御史们都在纷纷上折子,一时间雪花似的弹劾折子飞入内阁,弹劾徐阶的呼声比这三伏的天气还要热烈些,徐阶只能称了病,算是致仕回乡。
又隔不了几日,天气渐渐凉爽,陈皇后着人来请李氏去赏花。李氏寻不出托词,只得去了坤宁宫,却见陈皇后身前的案几上都是花枝,室中花香扑鼻。陈皇后见她进来便笑道,“堪堪妹妹来的巧,今夜宫中庭筵,尚缺一支簪花,妹妹来替我挑挑这几支花如何?”
李氏仔细的选了半晌,拣出一支碗口大的粉色海棠,笑道,“这支开的倒大,又艳丽的紧。”
陈皇后接过略看一眼,神色却是淡然,“这花好虽好,颜色到底年轻了些,更适合妹妹呢。”说着她自己捡了一只正红的牡丹缀在发髻之顶,却把那支海棠簪在了李氏的发鬓。李氏陡然醒悟过来,粉色是侧室所用的颜色,陈皇后怕会更对自己心生猜忌。她急忙跪在地上,请罪道,“臣妇粗浅,请娘娘恕罪。”
陈皇后面色如常,声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一枝花儿罢了,何必请罪。你既然入了宫,就是贵妃了,皇上又这般宠爱你,就不要再“臣妇臣妇”的说话,仔细坏了规矩。”
李氏面上一阵红晕,心知这些日子隆庆常到自己的殿中来,皇后心中怕是有些吃味的。其实隆庆虽然天天都要来,却只是略看看便走了,连亲近些的话语也未说过。她于是红着脸道,“皇上只是去臣妇的殿中看看,关心一下起居,宠爱是不敢当的。臣妇不敢僭越。”
果然陈皇后的面色和悦了些,“宫里的规矩多,难为你了。今晚的中秋筵虽是家宴,还是会有外臣在的,要格外的注意些言行,不能在外臣面前坏了规矩。”
李氏心里一阵发慌,推辞道“臣…臣妾头晕不适,这几天怕是受了风寒,筵席就不去了吧。”
“这成什么体统?中秋的庭筵,哪有后妃不参加的道理?”
李氏觉得有千百个小锤子在心中敲打,她一抬眼便见陈皇后的目光仿佛两把尖刀十分犀利的望着自己,再想推脱的话只能咽了下去,缓缓的点了点头。
陈皇后见她答应下来,双手握紧了她冰凉的腕子,笑意十分的暖人,“再说我还没有谢谢你呢,这些日子你入了宫,陛下的精神也好了许多,不像往常那样常宣太医了。”
李氏慌忙又跪了下去,“这些都是陛下的洪福,臣妾不敢僭越。”
“罢了,别行这些虚礼了,”陈皇后的一双眼眸却向殿外望去,无不忧心的说道,“今日天色不好,怕是会下雨。”
正说话间,猛听得殿外金砖地上噼啪作响,果然是瓢泼的大雨落了下来,砸得外面一层蒙蒙的水汽。隔着水雾,忽然跑来一个急色匆匆的人影,奔进殿来对陈皇后禀告道,“启禀皇后娘娘,通教庵密报……”
陈皇后赫然打断了来人的话,淡淡道,“好没规矩,没看到本宫这里有客人么?”那人吓得噤声不敢乱言,但李氏却注意到此人正是黄锦。只见他的面色十分的着急,双脚的裤管都湿漉漉的,看似是冒着雨从外面跑来。李氏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十分识趣的望了一眼殿外,故作张皇道,“雨下的竟这般大了,臣妾才记起早晨有些新衣裙洗了晾了出去,这时辰不回去收,怕是穿不得了。”
陈皇后微一颌首,也不挽留,“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
雨瞬时下的极大,雨帘里连个人影也看不清。殿外的宫女们都四散回屋里去了,只有紫燕冗自冻得瑟瑟发抖的在殿外等候了她多时,此刻瞧着李氏出来,不免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直发急,“娘娘也是的,不如在殿里多待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回去。这会子我们又没有带伞,如何回得去?”
李氏温和道,“无妨的,坤宁宫到崇光殿也没几步路,你去找这殿里的姑姑们借两把油伞来。”
紫燕应声去了。李氏瞧见四下无人,迈开碎步却绕到了坤宁宫的侧边,凑近了一扇没有合紧窗旁,细细听里面的动静。她适才听到通教庵三个字便留了心,但知道陈皇后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实情,故而借故退出听个究竟。此时只听里面黄锦的声音压得极低:
“皇后娘娘,通教庵里的可辛姑姑据说快要生产了,今早上主持师太往宫里通禀了三回,都教奴才给压下了。再这么下去,怕是瞒不住了哇。”
“既然瞒不住,便不要瞒了。”
“可辛姑姑这样背叛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还要留她?”黄锦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又尖利又刺耳,仿佛不可置信一样。李氏听得这里也是一愣,不知道可辛哪里得罪过皇后。只听皇后的清清淡淡的声音异常清晰的传了出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派太医院的胡太医去给他瞧瞧吧。”
李氏听了半晌,没有听到什么于自己有关的事,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黄锦格外艰难的开言道,“皇后娘娘,奴才还有一件事要禀报,今晚的庭筵虽说是家宴,但内阁的大臣们怕都是要来的。张居正大人近来一直为徐阁老奔走,奴才压了他许多的折子,一直没让他见到皇上,要是万一今晚张大人庭筵上见到了皇上……”
“张居正”三字入耳,李氏骤然觉得心跳滞了一滞,再去听时只听到陈皇后的低声怒喝:
“本宫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自作聪明的擅自扣压大臣的奏章!”
“奴才该死,但奴才看张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折子为徐阁老喊冤,奴才怕万一皇上动摇了心志。”
“朝廷上的奏折陛下迟早知道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陈皇后的声音压得极低,但依旧能听出她按捺了极大的怒火,“罢了,今晚的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露面了。”
李氏听得陈皇后的声音愈来愈近,仿佛就在窗边说的一般,于是不敢再听下去,赶紧离开了窗子。她心神不宁的转回正门外,只见紫燕正拿着两把油纸伞在等她,见到她来直嚷道:“娘娘,你跑到哪里去了,倒叫奴婢好找!”
“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等你的么。”李氏瞧着黄锦正推门出来十分狐疑的往这边瞥了一眼,慌忙掩住了紫燕的口,急匆匆的接过她手中的纸伞,撑开便往雨里行去。
雨到了傍晚终于停了,不多时便传来了坤宁宫的旨意,晚上的庭筵设在太液池。
传话的太监刚走,紫燕便极是欢喜的拿了一身月白水纬罗素杭绢的裙衫回来。
李氏问道,“叫你递的信递出去了么?”午后她在皇后那儿听到可辛要生产的事,总是心里放不下。便让紫燕递个信出去给张居正,她心里虽然为那时候在通教庵看到的事有些泛酸,但此时她的直觉觉得应该通告张居正一声才是。
“奴婢去了,张大人不在家,奴婢把娘娘嘱咐的话转告了门房上,门房说等张大人下朝回去就会告知。”
李氏微觉放心,又问道,“你没暴露身份吧?”
“奴婢省得的,”紫燕笑了一笑,伶俐道,“奴婢说自己是通教庵里的杂役,没人认出来。”
紫燕一壁为李氏换上新裙衫,一壁解释道中秋庭筵本是宫里最盛大的庭筵之一,然而自打嘉靖四十二年永寿宫失火以来,宫里内库银两短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的大肆庆祝过了。今晚还是七年来宫里第一次举办这般盛大的庭筵,故而要为李氏打扮的格外精心些。
李氏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装扮,只觉得极为素雅。但这正趁了她的心意,今夜她恨不能躲到一个不见人的角落去,越是没人注意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