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啸的风冗自在殿外戛然作响,雕花的窗棂早被厚厚的绵纸包住,可仍有一丝冰冷的气息绵延开来。然而周遭的万物落到他耳中却是寂静一片,唯有那婉转的女声尚且在耳畔流连不去,似是薄薄的空气中雀跃的珠光。
屏风上她的身影蓦然滞住,像一抹干涩的剪影,格外俏丽的印在眼前,唯有腰间微微拂起的轻丝垂绦缓缓摆动,随着她翩跹的衣裙显出一丝生动来。好似许多年前的那个元宵的夜里,他站在城楼上,怔怔的看到她清丽的身影立在水晶桥上,于千万人中,犹有一抹刻骨铭心。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
仿佛有些力不从心的,隔了半晌他终于缓缓地开口,“是….相见争如不见….朕不见你…朕不见你…..”他蹒跚的走回榻前,屏风上的剪影淡了些,她心下须臾间有些放松。只听他苦涩的声音说道,“你….从哪里来…什么时候会走?”
她机械的重复着陈皇后叮嘱她的话,“我是蓝真人招来陪伴陛下的,我不会走。”
“是道玉招来的….”他微不可闻的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你能多陪朕一会儿么….这么多年不见了…就陪朕说说话…朕想看着你的影子入睡呵….”
她心下忽然有些触动,眼前的人虽然尊贵为天子,却也有自己不可言说的辛酸,这个时候他弱小的像个孩子一般,语气里尽是祈求与哀恳,好像生怕自己随时都会走掉,她放柔了声音,“我不会走的,陛下。您安心睡吧。”
一直到了五更,辗转了一夜的隆庆帝才终于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熟睡了过去。她沉沉的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脚--她已经保持着一个姿势站立了几个时辰了。她微微一回首,却看到陈皇后不知何时已无声的站在她身后。“皇后娘娘。”她有些吃惊的想弯腰行礼,然而脚太酸麻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险些摔倒在地。
陈皇后轻轻托住了她,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有些冷冽而僵硬的穿透她的额上,仿佛看得不是她一样。可只是那一瞬的失神,陈皇后旋即回了笑容,又是往常端庄安详的模样,“辛苦了,张大人已经在家等你了。”
她几乎是飞也似的跑回家中。直到看到他安然坐在堂上读书的闲淡身影,她乍然觉得这一夜的惊惧与委屈都值了,她甚至要感激陈皇后,给她这样一次机会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她离他极近,甚至可以看到他一丝不乱的鬓边有一根微白的额发。
“一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他皱着眉头低语,眼眸从书卷上挪开,眉目里掩不住的是疲惫焦急的神色。
她的眼角骤然湿润了,再也忍不住的,伸臂环住了他,指尖一点一点的略过他的发丝,细细的声音柔软如棉,“你没事吧…..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能感觉到她口鼻呼出的温热之气,如兰幽幽,一点点的淡香在唇边发鬓沉淀。这份无以名状的温柔是如此的异样,竟然带有些熟悉的触感抚入心扉。他有些刻意的推开她的亲昵,回避了此夜在建极殿外的长跪与禁闭,自然也忽略了她话中自相矛盾的漏洞。他只是淡淡的瞥开眼眸,“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去上朝。”
随后的几个月里,陈皇后又悄悄招李氏入宫了几次,每次都是她与可辛二人亲自引路,只把李氏带到建极殿中便离开。都说宫里人多,李氏次次入宫,开始还担心会遇到张居正或者其他什么人,可路上却连一个人也遇不到,时间久了,就连李氏也有些惊奇,这才疑心怕是陈皇后刻意安排好的。
每次入宫,其实也并没有许多事。通常只是陈皇后把她引到殿门口,仍有她自己走进去。起初几次还先为她换一身衣衫,可后来陈皇后见她每次都自觉地穿着白色的衣裙入宫,不免暗暗赞叹一句她的识趣,倒也再无更多的话了。
其实当这年冬天到来的时候,隆庆帝常常是在恼人的头痛中辗转难眠,她在殿外都能听到殿中传来隆庆帝裂肺般的吼声。她听到过太医的禀报,隆庆帝的视力下降的很快,在面前的人几乎都难以分辨出是谁,他的头痛病常常发作,而且足足有四个多月没有去上过朝了。对于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人来说,却一下子仿佛迈入了老龄,于是他的脾气变得很差,常常在寝宫中发怒,对身边的人十分严厉。
每当这个时候,陈皇后只有把她找来,才能安慰到隆庆帝的内心。说来也奇怪,纵然隆庆的视力下降的再快,可每当一看到榻前的屏风上出现她的身影,他便会突然安静下来。天气一日冷死一日,常常是一个阳光黯淡的午后,她陪着隆庆帝在诺大的殿中,她谨记着陈皇后的吩咐,只可在屏风后待着,不能出来一步。所幸隆庆帝每每与她呆在一起,也是极有分寸的,似乎非常满足于这样的相守就够了,并不逾越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