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妇叩谢娘娘天恩。”李氏顿时跪了下来,这次可是真心实意的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臣女年幼,资质愚钝,恐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冷不防殿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陈皇后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殿门外一袭青衫的侧影,半是玩笑半是冷声道,“张大人如何就担不起了,难道是嫌我们太子资质太愚了么?”
“臣不敢,”张居正走入殿中,不慌不忙的行了跪拜大礼,方才徐徐说道,“小女出生时,曾有世外高人来给小女算过一卦,说小女天生体弱难养,长大后须得遁入空门出家才是。因而臣冒死陈情,不敢犯欺君之罪。”
他说的煞有其事,陈皇后反而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冷面的点点头,淡淡道,“本宫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张大人既然爱女心切,此事以后再议也不迟。”
张居正见陈皇后再无话吩咐,便携妻女告退下去。临出殿门时,陈皇后忽然曼声道,“张夫人,不知芳名如何称呼?”
“臣妇李氏,”李氏羞怯的在殿门外轻轻颌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贫女并无名号,唯有爹爹给奴了个小名,叫做凤花。”
李氏回到家中,心里总有些不安神。到了晚上,她独自在房中哄着女儿,眼见桌上的残烛火焰一闪,女儿已是沉沉的睡了去,秀美的睫毛长长的垂下,显出十分的可爱。李氏的面上不免浮起一丝温馨的笑意,她将绸被裹在女儿身上,起身时却有一个绣包从怀中掉了出来,露出一截乌黑油亮的丝发来,她蓦然愣住,回想白日里被皇后召见的情景,心里愈发的不安了。
彼时从坤宁宫出来时,张居正一言不发的快步在前行走,她抱着孩子快步跟在身后,面上的红晕还未褪尽,颇有些委屈的姿态。她其实是很想要他给个交代的,女儿既然许下了太子妃的大好前景,为何又被他言辞拒绝。可她自幼胆小而温柔,具有一切传统女性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即使是出嫁后也从未违逆过夫君的意思,她想了想,他肯定是有理由的,自己只不过是不懂罢了。
冷不防远处传来了震耳的悲声,他蓦然驻了脚步,斜目向不远处的建极殿望去,语声急促的吩咐道,“你先带女儿回家去,我去大殿看看。”
她十分温顺的勾下了头,轻轻说道,“是,你也早些回来。”
此时她却觉得这些事里都隐隐透出几分不妥来,宫中争斗复杂,她自然是不懂的。可陈皇后初见自己时眼神时那强烈的敌意,她身为女人还是能够敏感的觉察到的。然而她亦感觉到陈皇后的目光里还有一丝莫名的震惊,仿佛是见到相熟的人……
她的脑海中石破天惊的划过一个念头。初见他时,他的目光里是否也透出过陈皇后的神情?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为什么高高在上的他会选择自己这个样貌平凡出身寒微的陌生女子为妻,命运仿佛在两年前发生了一个巨大的逆转,将她之前十九年的平淡生活统统抹煞,就好像有人从云中伸出一只手,忽而就把在沙地上的她拉到了云端。
她心里不是没有疑惑过,可他总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他第一眼见到她就注意到她了,相信这是此生唯一的选择。她初闻时心里浮起过淡淡的喜悦,两年来夫妻合目相敬如宾,又添了如此聪慧可爱的小女,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么?可直到今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心底压抑了许久的那丝恐慌的苗头。
陈皇后的那道目光是何等的犀利而又似曾相识,她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丝惊诧,恍然想起了两年前的情景。
两年前陌上花开,她方才十九岁,便已经在父亲简陋的茶水铺子里满面尘灰的忙碌前后的照顾客人。自从母亲死后,养家的重担全然落在她与父亲身上,父亲有赖赌的习气,常常被人要债追的无处躲藏。唯有她独自在铺子里忙碌,招待来往的客官,小心翼翼的操持其家务来。
年方七岁的小弟顽皮又不懂事,冷不防还把煤灰泼到她身上,沾惹的一身粗布衣裳都是斑斑黑灰。她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埋着头依旧在灶台前忙碌。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姑娘,烫一壶酒。”
她抬头的刹那,有一瞬时的目眩。他一身青色的袍衫,华贵中又透出几分清朗,十分洒脱的执鞭马上,纵然是从自己投来的一瞥,也依旧是从容而深情的。她忽然自惭形秽起来,不自觉的低下头去,机械的在酒坛中用木勺舀酒,不知为何,眼眸中盈盈蓄满了泪水。
她守着小小的炉灶,等着酒温,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觉得鬓边微动,她诧异的抬头时,只见他已是含笑的站在面前,手慢慢松了开,眉目间尤自眷恋着一份清淡的笑意。她摸到发边多了一朵花,低头临水而照,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朱色凤仙花,衬得她整个人都生了光晕。
她后来心下也明白,他最爱看的便是她低头垂目的姿态,露出白皙的脖颈美好的曲线,教人有一种怜爱的顾盼。人生在世,最难得的莫过于遇到一个可以倾心而爱的人。她顺从的听了他的话,从此改了个名字,叫做凤花。
与君初相识,尤如故人归。
这份按耐不住的惶恐促使她须臾间站起身来,冲进了他的书房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她早已熟知他一切的事情,她甚至知道在书房的柜子顶端,有一个桃木的小匣子。那是他爱如珍宝的东西,时常会拿出来翻看,时间久了木匣子都被摩梭的旧了,她每次收拾屋子的时候都会将那盒子仔细的擦拭过,可她从来都没有起心去打开它。在她心底深处,她是多么的尊敬而爱重自己的丈夫,他们生活的每一天里,她都会感谢上苍赐予自己这般大的幸福。她就像一个虔诚的奴仆,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主人。
可今夜,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站在书房里手捧着桃木的匣子,内心剧烈的交战着。该死,是什么让自己这般惶恐不安?她看到手里还攥着的那束头发,忽然起了恨意。原来她恨着的,是丈夫瞧向这束头发时那激动不安的神情,这让她莫名的嫉妒起来,就是这束头发,搅乱了自己所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