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安媛在裕王府中诞下了一子,母子平安。裕王大宴宾客,裕王府中流水的筵席摆了三天三夜。嘉靖帝老来得孙,虽然埋怨儿子居然保密的这么久,连个风声也不透。然而老皇帝想起曾经长孙在襁褓中的早夭,似乎又能理解了儿子的苦心。他大喜过望之余,亲自给这个孙子取名“翊钧”,意属千钧之重,大是寄托了重望。皇帝都这么重视,内务府自然也不敢怠慢,匆匆在内廷彤史中郑重的补上了一笔,又有模有样的为皇孙的母妃拟了侧妃李氏的名号。
翊钧生在冬日,按照明代的说法,孩子落地便算一岁,过了年便算是两岁了,而其实孩子才不过刚刚出生两个余月。这年岁冬恰逢是嘉靖帝的六十大寿,大赦天下之余,宫里亦很是热闹,提前数日便开了筵席。安媛于是携了膝下抚养的一儿一女,陪同着陈氏一同进了宫去。
这次安媛入宫,只觉得嘉靖苍老了许多,再也不是许多年前那样意气风发、雷厉风行的样子,昔日里保养有素的一头乌发都半做了花白的颜色,走路也有了龙钟的老态。他身边没有了美艳年轻的妃嫔陪伴,除了秦福,只有蓝真人依旧陪在他身侧。蓝真人面如冠玉,依旧是楚楚动人的清秀少年,好像时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嘉靖抱着翊钧在怀里好好逗弄了一番,难得的面上露出了一抹慈祥的笑意,大有含饴弄孙的乐趣。抱了一会儿,老皇帝忽然兴致勃勃的问道,“这孩子起名字了么?叫翊钰如何?”
众人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隔了片刻,倒是蓝真人笑了笑,说道,“陛下怕不是忘了,陛下早给小皇孙定了翊钧的名字,都传旨诏诰天下了。陛下当时还说雷霆万钧的寓意好,小皇孙以后会是挑得起万钧江山的有道明君呢。”
嘉靖的面上忽然有一瞬的滞涩,仿佛在回忆什么艰难久远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笑,自嘲道,“是么,朕倒是忘了。叫翊钧好,翊钧好呵。”说着他转过头去,朝着蓝真人轻声的说了句什么,安媛站的近,却听得分明,只听老皇帝似是无限伤感的说道,“道玉,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酒过三巡,老皇帝觉得远远瞅着安媛瞧着面熟,招近身侧细细的问了几句,终于想起这是当年翁妃身边的旧宫人,一时间老皇帝面上神色复杂,招手叫来了秦福,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秦福便陪着一位素色衣衫的端庄女子走了进来。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席上坐着的都是皇亲贵胄,多半都认识这位曾经宠冠六宫却数次入了冷宫的翁妃,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首席上的嘉靖帝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畔来。嫣儿的眼眶瞬时红了,亭亭的走到玉阶下,挨着老皇帝身边坐下,再环视四周,只觉人人都投来了艳羡或是复杂的目光,其中唯有一道目光纯澈而高兴,她定定的回望过去,与坐在末处的安媛的视线交汇,两人相视一笑,遥遥的举起酒盏对饮了一杯。
筵席过半,却有几个锦衣的侍卫匆匆奔到殿门前,对秦福奏报了几句。秦福听完赶紧大声奏报道,“陛下,景王在封地思念皇父,特地委托严阁老送上寿礼来。”
老皇帝隔得远了,耳朵也不太灵便,坐在首席的裕王含笑又对父亲重复了几句,老皇帝很是高兴,连声道,“圳儿这般有小心,好哇,好哇。惟中(严嵩字惟中)今年也有八十了吧,朕很久没见到他了,快让他上来。”他说着一壁对裕王嘱咐道,“三儿,你这个四弟虽不成器,却是很有孝心的,过完年让他上京来一趟,朕也很思念他。”裕王亦点头应下。
不多时,严嵩捧着一个精美绝伦的紫檀嵌八宝的木匣,毕恭毕敬的步上殿堂。他将木盒交给秦福,自己却颤颤巍巍的趴在地上,一丝不苟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嘉靖与他二十余年的君臣,到底有很深的情分,此时见他满头白发,走路也不稳健,便命人给他赐座,很是动情道,“惟中,朕与你一样,也有白头发了。”
严嵩恭敬的捡了春凳的一角坐下,豁着漏风的牙,口齿不清道,“陛下福运隆重,臣怎敢跟陛下相比。”
嘉靖笑着摇摇头,见秦福在费尽力气也打不开那个木匣,不免奇道,“惟中,你给朕送什么好东西来了?这个匣子好像都有古怪。”
秦福也是讪笑的跪下,“陛下,这匣子着实机巧的紧,老奴实在手笨眼拙,打不开这匣子的机关。”
严嵩摇摇晃晃的离了座,接过那木盒,却笑道,“陛下,这是景王爷的一番心意,十分的难得。这匣子叫做八卦玲珑百宝匣,别看它只有三尺长,却是刀劈不开,水浸不入,火烧不坏,唯有臣掌握了这个开匣的法则,不然任何人拿到了匣子也开不了。景王爷说这匣子里装的可是稀世的宝贝,特地命人八百里加急的送到臣的府邸,让臣和一位王府亲随给陛下送来,怕的是旁人来送会出岔漏呢。”
嘉靖听他说的谨慎,不免也动了奇心,竟然离开御座往前走了几步,凑过去看严嵩开这匣子。
说话间,严嵩示意一位身着素袍的年轻人上殿来。那人虽然穿着景王府长随的服饰,可安媛还是很快的认出了他,正是在辽东时给自己诊病的王世贞。然后王世贞却仿佛没有看到安媛一般,只是恭恭敬敬的走到木匣边,把木匣平放在地上,拿出了两把钥匙。
严嵩也从怀中取出了两把钥匙,两人依次转开木匣四角的钮金旋锁,又把钥匙变幻位置,各自再转开一次,只听卡擦一声,木匣四角的锁头同时发响,匣子果然果然打开,露出了一个三尺余宽的画轴来。
“是一幅画?”嘉靖点了点头,顿时来了精神。他在书画一道很是精深,一生致力于书画的收藏,内府中收藏的书画过了万卷,不知是前朝的多少倍。
“陛下看了就知道。”严嵩卖了个关子,缓缓的展开了卷轴。
卷轴就此铺开,长有五米多,十分的震撼。王世贞与秦福各牵了一端,严嵩翘首满是期待的望着嘉靖。只见嘉靖特地拿了西洋人为其配的老花镜,细细的放在眼前,兴致勃勃的从头细细审视着卷轴,一直看到最终一段,他面色终于大变,躬着的身子半晌直不起来。
“大胆!”裕王离得最近,一瞬间也是看清了卷轴上的字样,惊诧之下,厉声说道,“来人,将严嵩抓起来。”
严嵩仓皇跪倒在地,冗自不知缘由,“陛下,臣冤枉啊,臣所犯何罪?”
“这就是老四千里迢迢让你送来的寿礼?”嘉靖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在众人的搀扶下,指着卷轴厉声问道。
严嵩回头看那卷轴,哪里还是《清明上河图》,单凭开头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就让他吓得差点背死过去,“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
这幅卷轴上的与其说是一篇奏章,不如说是一篇檄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文首署名的海瑞,是赫赫有名的不怕死七品小官,不知上了多少奏章历陈弊事,斥责皇帝。嘉靖盛怒之下早已将海瑞关在大牢之中,命令左右谁也不许提这个名字。谁想这幅卷轴上竟然记载的是海瑞最有名的那封骂奏,此文历数了嘉靖自即位以来,所有的弊政劣迹,满纸洋洋洒洒都是痛骂嘉靖昏庸误国。
严嵩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明鉴。这木匣里明明是《清明上河图》啊,是景王殿下辛辛苦苦为陛下寻来的真迹,专为陛下添寿甲子的贺礼,怎么会变成这个……臣,臣也不知道啊。定是有人掉包了,对,有人掉包了…..”
“你不是说这个木匣只有你能打开么?”嘉靖脸色蜡黄,声音却冰冷到极点。
严嵩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臣,臣不知…..确实只有臣打开过,这幅画随在臣边从未离身,怎会这样啊…..万岁…怎会这样…..”说着他看了一直冷冷跪在地上的王世贞一眼,忽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声说道,“一定是他……一定是这长随捣鬼!把景王爷的礼物掉了包。”
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王世贞身上,却见他身背蓦然挺直了许多,朗声道,“罪臣王忬之子王士贞叩见圣上。”
这一声如洪钟一般振聋发聩,满殿的人都觉一惊。王忬是世宗朝的名臣,一度曾任兵部左侍郎总督蓟辽,嘉靖三十八年被严嵩以滦河失事处斩,世人皆为王氏所冤。此时殿中只有嘉靖帝微微露出迷茫之色,说道,“你是思质的儿子啊,你父亲身体可好?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王忬之案发生不过六七年,天下皆知,嘉靖帝居然毫不知情,此时殿中还有谁敢说话。唯有王世贞伏在地上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已是泣不成声,“启禀圣上,罪臣……罪臣的父亲已经去世七年了……”
嘉靖帝眯了眯眼睛,仿佛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不甚慨然道,“你父亲年少之时就才学通敏,后来知事地方,颇有政声。朕记得思质比朕还小几岁,怎么这么早便去了。可惜了。”
“圣上!”王世贞已是哭得声音嘶哑,他猛然抬起头来,指着严嵩泣道,“臣父不是病死的……臣父……是被这严老贼害死的。”
严嵩吓得面色苍白,磕头如蒜捣,连声道,“陛下,老臣冤枉。王思质与臣有同朝之谊,臣怎会害他。嘉靖三十八年俺答进犯潘家口长城,王思质为大同巡抚,滦河失守后,王思质自知难逃罪责,是自请下狱的。”
“老贼休得胡言!”王世贞大喝一声,双目赤红的盯着严嵩道,“你父子分明是觊觎我父所藏《清明上河图》的重宝,几次三番勒索不得,便寻了个罪名将我父下到狱中。臣父被下狱时已年过半百,哪还经得起酷刑拷打折磨,不过几日就去了。”说着,王世贞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源源本本的讲出了严氏父子陷害他父亲王忬的过程。原来王忬出身太仓世家,族中存了《清明上河图》的珍卷已有百年。严嵩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就命人去索要此卷。王忬深鄙严嵩为人,自然不会客气。严嵩怀恨在心之余,便把王忬派到大同任巡抚。大同此地接辟鞑靼,一年中常有俺答率部来袭,扰不胜扰。严嵩就抓住机会借了个由头把王忬下到狱中,本以为王忬死到临头总会交出画卷,想不到王忬骨气甚硬,入狱前密托人告诫儿子连夜带画出逃。严嵩查抄不得,一怒之下派人加重拷打,但王忬到底年岁已老,便在牢中一命呜呼。此事天下皆知,但嘉靖帝二十余年不上朝,竟然毫不知情,此时听完王世贞说了此中经过,大殿中静的连根针落地都听得到。
“来人,把严嵩押下去,”嘉靖的嘴唇只哆嗦,过了半晌方才悠长的吐出一口气,厉声道,“将他好生看管起来。所有随同严嵩上京的人等,一律处斩。将严世番火速锁拿进京,一并处斩。”
王世贞双手颤抖的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伏地泣道,“严老贼觊觎的《清明上河图》在此,此卷害我王氏家破人亡,我父惨死狱中,我母因此自缢。此画不是我王家能藏之物。臣愿将此画献给圣上,这也是我父的遗愿。”
“陛下,陛下,这不关犬子的事,这不关犬子的事啊。”严嵩本来被拖出去数十步,他听到嘉靖的谕旨,忽然挣脱了侍卫,爬到玉阶前,重重的叩着头,前额在金砖上碰击有声,都磕出了血,染得雪白的头发斑斑都是血渍,“您要处罚,就处罚老臣吧。老臣一把年纪,鞍前马后跟随了陛下大半辈子,这把老骨头早就是陛下的了….陛下啊,老臣,老臣膝下只有这么个不成才的儿子…..老臣只求陛下饶过犬子,这事与犬子毫无关联….”
满朝文物都厌恶严嵩为人,并无一人出来为他求情。嘉靖瞧见他形容可怜,倒是有些心酸,却听一旁的蓝真人冷冷道,“陛下,严世番现在分宜家中守孝,分宜离景王的封地可不远呢。”
嘉靖闻言一震,厌恶的道,“快将严贼拖下去,一并关押起来。”他往前踱了几步,又道,“将孽子载圳夺去景王封号,废为--”他沉吟的望了一眼一旁的裕王,不免有些犹豫。
后宫之中庭院甚多,大多朱墙碧瓦,殿阁中铺有水磨金砖。那是上好的松江石料运至京城的,其色虽如墨,却冬暖而夏凉,十分舒服。宫里唯有一处的金砖不同,在冷宫中用的是冰冷刺骨的石砖,无论冬夏,从无温度。
此刻张淑妃披头散发的赤足站在宫殿中央冰冷的石地上,紧紧地揪住一旁内监的衣领,望着盛装而出的嫣儿,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为什么那个贱人可以出去?我不可以出去?”
传旨的内监皮笑肉不笑道,“这个咱家也不知道了,听说是陛下钦点的。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明儿个娘娘您也能出去了。”
“是陛下钦点的?”张淑妃的目光中灼然一耀,旋即黯了下来,喃喃道,“陛下,你忘了臣妾么……”
她与张淑妃在冷宫中同住了多时,两人本就不睦,住在一起更是互不相让,虽然都失了宠没有旁人相助,但两人日日同在一室,费尽心机的互相挖苦讽刺,唯恐有谁落了半步,这早就成了家常便饭。此刻不论谁先出去,剩下的一个定然是生不如死了。
“贱人,想羞辱本宫?本宫是不会让你得逞的!”张淑妃悲愤道,她忽然猛然回身,只往墙上撞去,一旁的内监哪里还拉的住,顷刻间血溅粉壁,香消玉殒。
众人都骇得呆了。
唯有站得最近的嫣儿面上忽然一暗,半晌方才绽出一个清淡的笑来,轻轻拭了拭面上溅的血污,“起驾,去永寿宫。”
众人哪里敢违背她,跟着她便往外走。
此刻嫣儿脑海中忽然划过了这一幕,她静静的站在嘉靖身侧,细声道,“说来也奇怪,臣妾倒想起一件事来。之前的张淑妃娘娘本是景王妃的亲姑母,今日不知何事,淑妃姐姐竟然在冷宫中寻了短见,一头撞死了。”
“此事当真?”嘉靖到吸了一口凉气,却往一旁的秦福望去。只见秦福深深地点了点头。
嫣儿悲戚道,“淑妃姐姐一直身子骨硬朗,平日里人又开朗,怎么会突然寻了短见,臣妾实在想不通。今日是陛下的寿辰,臣妾本不该说这些的。但臣妾想,兴许是淑妃姐姐得了什么消息,心知今日会被牵连,这才寻了短见的,往陛下为淑妃姐姐做主。”
这话无疑是坐实了景王於此事有关。嘉靖目中阴影更深了些,果断道,“传朕的旨意,将载圳废为庶人,无朕的命令,终生不可离封地半步。”嘉靖一口气说完这些,一旁的侍卫内监哪敢马虎,赶紧纷纷去传旨。
“父皇,严嵩老贼窃国,久有不臣之意,这事该是他一人所为,不可冤枉了四弟。”裕王膝行几步,望着父亲恳切的求道,“儿臣,儿臣以性命担保,四弟并不知情,不会做出这样不孝的事来!”
“不用说了,传旨吧。”嘉靖无力的摆摆手,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他仔细的端详着眼前一脸恳切的儿子,勉力带笑道,“父皇老了,以后……以后……你要好好替父皇参谋国事……这江山……江山社稷……迟早都是你的。”他说着勉力闭上了眼,浑浊的老泪却已夺眶而出,最后一句冗自不可闻,“你四弟年轻无知,但到底是你的同胞兄弟。以后他就在自己的封地上,安安心心的做个平头百姓好了。你……你也莫与他计较……”
安媛远远瞧着,虽听不清他们父子的对话,但只见裕王的肩膀陡然一缩,重重的磕了头去,长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