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蕊很识趣,替他倒酒,加冰块,在喝酒的间隙里,先是围绕着徐哥展开,然后他们的话题又回到当下上映的几部电影和新近发生的新闻上来,果然就轻松了很多。
谈到后来,当陈蕊提及对即将上映的一部影片很期待。廖一凡在酒气里随口附和着说,是啊,我也喜欢那个导演。陈蕊的反应有点激烈,瞳孔放大了一些,盯着他,说,嘿,真的?我最喜欢XX的片子了!
廖一凡稍后才意识到刚才的附和并不是最该死的,因为接下来的一句敷衍才是要命的,廖一凡说,既然你这么喜欢,等到上映的时候一起去看好了。
陈蕊可以说是惊喜了,眼睛睁大,问他,真的吗?
廖一凡酒醒了些,心想,我勒个去!怎么说着说着舌头就秃噜了,看来还是和女孩说话少,缺乏临场应变的能力。想想,以酒遮脸,找补一句话委婉拒绝算了,便说,可惜到那时候你不在莞城。
陈蕊笑了,看样子,那我们必须要再见面喽!
[三]
事实上,电影啥的没上映呢,他们就又见面了,还是在深圳,还是廖一凡去的。廖一凡酒醒以后,再次确认了陈蕊的照片:个子确实矮了点,脸确实大了点,怎么说呢,凑合还能看,廖一凡想,徐哥都甘做小城世俗的俘虏了,他还坚持个什么劲儿呢?摊开,放开,生活啊,婚姻啊,来吧!
于是和她在微信里聊了一个礼拜,她说想请他吃一顿“香吧辣”,他就坐车过来了。“香吧辣”是她喜欢的一家饭店,味道比较对口,她给他吹嘘好几次了,说要请他“实战”一下。这一个礼拜以来,廖一凡和她聊得熟了点,准确来说,一般的聊天模式是陈蕊在问,他在回答,类似如下: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呢?
三四千。
哦,这么少吗,够你“莞式”消费吗?哈哈。
还可以挣点外快,加起来大约六七千的样子,确实不怎么多。另外,我不去你说的那种地方消费的,去不起。
切,真没趣,好啦,开个玩笑啦。哎,听说莞城的房价比深圳便宜多了,那个啥,你买房子的时候是什么价格?——问得多有技巧!
我?……还没买呢。
?——和一个惊疑的表情——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不想按揭,还差点儿。廖一凡说,再等两年也不晚,反正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那可不一定,也许很快就会有的啊,嘻嘻。那,很好奇哦,你这么优秀的男生,应该谈过不少次吧?
没有。就一次。
切,谁信?
真的。
……
不过几个回合,廖一凡的基本配置她那边都摸得一清二楚;而陈蕊的,通过她主动的吐露,他才隐约可以推测出来一点。据她自己说的,是这样:她目前在市内一家知名软件公司里做销售总监助理,年薪十万稍多点,爱旅游爱看书爱听音乐(基本上和求职简历上爱好一栏差不多),至于情感经历,则不见她提起。廖一凡处于被动的境地,他那性格,也懒得去追问。要不是想着家里下达的死命令和临别时母亲凄苦担忧的眼神,他其实并不想和陈蕊保持不温不火的聊天。一想到母亲风中一寸一飘零的衰老身影,他便想,算了,和她聊聊试试吧,能成最好,不能成也算是自己努力了。
在决定和陈蕊试着往下发展的时候,廖一凡征求了徐哥的意见。徐哥已经回到了老家,大约正在忙着打麻将,所以就匆匆回了几句话,徐哥犹疑了一下,说,具体的我也不好在背后编排人家,毕竟是女孩呢,就一句话,好像这女孩有点儿心计,兄弟你别让人骗色又骗财了,哈哈。
廖一凡也哈哈一笑,以为徐哥说笑,让他打好麻将,多胡几把买酒喝。
周末的时候,廖一凡去了深圳福田,在车上他睡着了,梦见许多鸟在天上飞,醒来才发现是蓝色的云朵,在心里也在天上漂浮着。廖一凡捶打了一下胸口,云朵就不见了,车辆穿梭,人声喧哗,剩下的都是惘然。
见了面,吃饭,“香吧辣”。没她夸耀的那么好吃,倒是辣得够味。廖一凡龇牙咧嘴享受不了这种猛辣,一个劲喝水,而陈蕊却吃得很欢。廖一凡擎着水杯看她吃饭的样子,像个贪吃的小猫,那一瞬间,他心里放大了她的好,甚至涌出一种愿意去宠着她的温情,她是个子矮了点,也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脸型,但是,廖一凡想,如果她一直这么乖巧,和她谈也不是不可以的。廖一凡用徐哥告诉他的悲观和了悟的口气在心底说服自己,结婚嘛,不就是那么回事,一道人生程序而已,凑合着能过,就行,也没必要非得喜欢得不行,一见就怦怦地心动。
怦怦心动……顺着这个词,廖一凡本来已经封严的心忽然出现一道裂缝,阿彦的笑脸就蹦了出来,瞬间在他心里扩张地盘,以至于横亘在他心间、眼前,很顽固。虽然他已经把阿彦从记忆里连根拔起,但还有一些盘根错节的东西,随时都可能生机勃勃地复辟出她的清晰身影。廖一凡知道,这是一种惯性的病,他还没彻底痊愈。再看对面的陈蕊,她的额头没她饱满,她的眼睛没她黑,她的鼻子没她挺拔,她的脸型没她顺眼……他就认真谈过那一次恋爱,这种本能的对比,几乎成了身体老实的反应,总是让廖一凡很是无奈。廖一凡闭上眼,无声地轻叹一声,起来去前台买单。
吃了饭,陈蕊提议去东门转转。廖一凡无所谓,但还是下意识地隔着裤袋捏了捏钱包,还好,来之前想到是初次约会,也许要给她买些礼物之类的,钱多备了点。可逛到第三个商店,廖一凡就觉出了虚无的累。陈蕊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一旦进了商场就神采飞扬、如鱼得水,眼里的亮度都增加了几瓦,商品琳琅而来,眼神噼啪作响。廖一凡以男人的思维想,要买什么直接选选买就是了,大步流星地逛来逛去有什么意思?大约陈蕊注意到了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转身问他,你累啦?廖一凡心里没好气地说,妈的,不累才怪!整个身体正松弛着,这会儿却不得不绷紧了一下,并且微笑着说,没,不累!但等到陈蕊进到一家女装店里,他立马又松垮垮地垂在店前。等了一会儿,陈蕊还不出来,廖一凡索性席地坐在旁边台阶上抽起了烟。在烟气盘旋中,廖一凡似乎为他的累找到了答案,恍惚间,好像是重演了一遍,只不过是从大学城的小街道转换成了深圳最繁华的步行街……
那时候怎么就不觉得累呢,廖一凡想,那时候,每到周末就和阿彦去学校附近小吃街吃一碗馄饨,然后买一串糖葫芦就哄得她像小女孩一样开心,沿着狭小而拥挤的步行街来回穿梭,也不买什么,这看看那摸摸,有时候在地摊上淘个小玩意儿都高兴得像什么似的……廖一凡想,那时候怎么没有觉得累呢,那样的好时光去哪里了呢?
廖一凡正沉浸在散乱的思绪片段里,陈蕊喊了两遍他才醒觉过来,陈蕊心里肯定有气,但脸上还笑得没有纰漏,探头喊他,好看吗?
陈蕊试穿了一件蕾丝花边复古样式的裙子,裙子很好,花边如水做的涟漪,很清新。然而,她身形矮小,臀部大,老实说,穿裙子反而凸显出身材的缺点,并不好看。但廖一凡为刚才的出神而近于讨好地笑着说,挺适合你的,碎花好看。廖一凡掏出钱夹,买吧,喜欢就好。
陈蕊灿烂地笑,上来一步挽住他的胳膊。旁边的服务员察言观色地奉承道,啧啧,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
能不好吗?一件裙子加上挂饰,小一千下去了。廖一凡心说,还真不见外哪!路过饰品店,陈蕊还想去看,廖一凡抢先疾走了几步,这才让陈蕊随着他没有停留。
晚上开了房,两间。看得出来,陈蕊略略有些失望,好像好戏一场,演员还没展开演技呢,他先把片场给封了。当然,即便开一间双人房,以陈蕊的情商,她也不会和他上床;但两人同房,有一种紧张感,透着刺激和香艳,很适合谈出点什么。可逛了半天,再加上来的时候坐车,廖一凡觉得身上积攒了几重的累,进了单人房冲了个澡倒头就睡了。半夜里,睡意朦胧中,似乎隔壁的陈蕊过来敲了几下门,他没应,敲门声就消失了。不过,天明起来看着对方什么也没发生的笑脸,廖一凡想,也许夜里头是幻觉吧。
[四]
再见面是两周之后的一个雨天。
这期间,廖一凡恍然间以为都对陈蕊动心了,但真到见了面,才知道他还是感觉泛泛。感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他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陈蕊的音容,心里却时时排斥,没办法的事情。他也曾冷静下来细细地分析,阿彦那种类型要说很漂亮吗,也未必;而陈蕊呢,除了身高稍低,长得也还说得过去,可怎么就对她喜欢不上来呢?廖一凡想,是自己的问题,还要努力地改。因为,虽然自从他“认清现实”,向生活妥协了,可现实却有点时不我待的意思;再拖一年不结婚,他怕要众叛亲离,引发众怒的。
本来,他只是把陈蕊的照片发给妹妹征求一下她的意见,谁知道妹妹眼疾手快就给父母看了,陈蕊圆圆的大脸在老人的审美眼光里看上去很有福相。父亲让妹妹打来电话催促,就这个也挺好的,看着不浮浪,应该是个好女孩儿。父亲明确下达了命令,抓紧,争取年底把事办了。“事”当然是婚事。廖一凡哭笑不得,这个结了婚已怀孕五个月的妹妹,就像她此时的肚子,藏不住一点心事,对哥哥的婚事,比他还要着急、兴奋。没有几天的工夫,他散落在各地打工的堂兄弟姐妹们在网上见了都要随口问他几句,怎么样,啥时候结啊,红包都给你备上了,单等你定日子办事了!
他应接不暇。在家养胎闲得发慌的妹妹隔三岔五就扔来一个电话,以父母的名义咄咄地问他,哥,到哪一步了,手牵了没,那啥了没,还那啥了没,嘿嘿,哥,你得抓紧哦,要是缺乏实战经验随时打给老妹支援,我这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通专线……妹妹兴奋而调侃的样子他想象得出来,不忍拂她的好意,廖一凡嗯嗯哈哈地应着,心里一阵烦乱。
去车站接陈蕊的时候,廖一凡咬咬牙,心说,好吧,就是你了,算了,凑合着吧。为了巩固自己的想法,廖一凡还临时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总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廖一凡怀抱鲜花站在那儿,显得很傻,又莫名涌出一丝悲壮的情绪,我他妈都豁出去了,他想,来吧!
陈蕊下了城际大巴,远远看见他,掩住嘴巴,惊喜得眼里漾满泪花。廖一凡只去看了她一次,在他明确回答她明年就买房之后的这个周末,礼尚往来,她就大义凛然地来了。廖一凡想,她也着急啊,都二十八了。在陈蕊迎着鲜花为他绽放脚步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心情灰暗,他们一个快三十、一个至少二十八,都过了卖相最好的时段了,都掉价了,却还在暗地里讨价还价。廖一凡想叹一声,却笑了。
这个晚上没再虚晃一枪,在商场转了半天看了一个午夜场之后,就直接躺在了一张床上。都到这个年纪了,都不是第一次,再玩那一套清纯的把戏就虚伪了。虽然在一张床,但肉体仍然很谦让。或者说是廖一凡主动避让,他是这样想的,在自己没有肯定说服自己娶她之前,不想占用她的身体。他希望自己能坚持住。
于是尴尬的局面就出现了,晚餐的时候陈蕊建议喝了点红酒,这会儿正在上头,却都屏住呼吸在那儿卖弄着沉默,空气似乎都被拉紧了,仿佛两个人被并排烤在炉火上,散发的都是嗞嗞的肉香……是陈蕊率先打破局面的,她似是无意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嘿,空调好像开得有点凉……廖一凡说,要不要调低点呢?说着就欲起身,陈蕊赶忙说,不用不用!她说得欲盖弥彰,以至于拉住了廖一凡的胳膊,用的力气似乎不小,廖一凡趔趄了一下,如愿以偿地倒在她身上。陈蕊笑了,伸开臂膀在他腰上扎了一圈篱笆,并把自己打开了,微长的睫毛闪了两下,很鼓励了,廖一凡撑在那儿疑惑地看了一下,转转眼珠子,有点迷茫,一时懵了,但接着也就顺势叠在其上,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时间持续得并不长。廖一凡总感觉身上隐隐驮着一种责任之类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结束了之后,陈蕊凑过来依偎着他,廖一凡看着她一脸笃定的样子,忽然心生恐惧,一辈子哪,他真要和身边这个认识前后不到两个月的女子过一辈子吗?他想,也许他还没有像徐哥那样彻底顿悟了。因为仅仅想象中婚姻那种漫长而平庸的琐碎日常生活真相,就让他提前领受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伴随责任衍生的倦怠和逃避。廖一凡想,也许是一个人过惯了,才会有这样自私的想法。真要改改了。
陈蕊靠着他,自恃着做过爱了,用恹恹的声音问他,你不是说谈过一次吗,给我讲讲你的恋情,好吗?陈蕊缠着他,拉长声调说,好吗?一句话被她拉出黏腻的软调,并且历历数着他裸露的肋骨,说,一根,一根,这么瘦,是想她想的吗?陈蕊说,说啊,说啊,我要听……
很嗲了。
廖一凡纠缠不过她,就讲了。讲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伤心,平静得像讲别人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那时候刚毕业,他应聘到县城里一个私立中学代课,而阿彦,在省会一家公司里做文员。他们一个月也难见上一面。后来,阿彦在做出决定时曾给他说,我只是厌倦了每天挤公交车上的气味。隔了这些年,他终于觉出阿彦这句话的道理。——她那么美,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喜怒哀乐,隔得太远了。他为了完成学校变态的教学任务,累得都顾不上累。而阿彦,一个人,不论是美和寂寞,都太荒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