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三章)
沙爽
[作者简介]沙爽,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
西元1637年,扬·范·戈因41岁。作为一名还算成功的画家,早在六年以前,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间画室。虽然算不上耀眼的天才,但他技艺娴熟,洞察力也足够敏锐。生活本来可以这样优雅而平静地继续,但是灾难訇然降临,过去的世界一去不返——他破产了。
故事始于一个关于郁金香的、老掉牙的神话。
郁金香的原产地,据说是在中国的天山山脉。穿过丝绸之路和声声驼铃,它经由土耳其进入奥地利,之后蔓延往西欧。到了16世纪的最后几年,它抵达强盛的荷兰,并在这里找到了钟爱它的水、土壤和空气。
经过人工培育,人们发现,郁金香美丽的变种其实源于其球茎中的病毒突变。这些罕见的花色开始盛开在富人们的花园和贵妇人的胸前,成为时髦和财富的展示品。嗅觉灵敏的商人随即开始囤货,郁金香价格的上涨则唤醒了大众的投资热情。当最初的一批投资者赢得了巨额回报,人们忍不住惊叹:那沉睡的花球,竟然隐匿着一条宽广的财富之路!不到一个月,一只原价1000元的郁金香球茎,直线飙升到2万元。在巴黎,一只郁金香球茎的价钱,相当于110盎司黄金。谁能抵挡住暴利的引诱?荷兰本土以外的欧洲商人也纷纷蜂拥而至,大量外资源源涌入,让郁金香交易市场一派烈火烹油。
万人齐声歌唱……它汇聚的巨大能量,转化为裹挟人心的滚滚洪流。没有例外,扬·范·戈因也投身其中。这个曾经的补鞋匠的儿子,自漫长辛酸的学徒生涯中脱颖而出,他知道财富和成功最青睐的是大胆的冒险之徒。他庆幸自己遭遇了一个创造奇迹的时代,炫目的神话就在眼前诞生。与每个荷兰人一样,戈因相信郁金香的价格会一路涨下去,而无论怎样惊人的高价,总会有人接手。事实差不多也是这样。到了1637年,一株名为“永远的奥古斯都”的郁金香,售价达到了6700荷兰盾。在当时,这笔钱相当于一个普通荷兰人45年的全部收入,足以买下阿姆斯特丹的一幢河畔豪宅。
一株花昂贵到这个地步,一小部分理智的人开始出售他们的花球或合约——这合约,也就是世界上最早的期货。1637年新年刚过,郁金香创造的崭新纪录随即跌成断崖。一旦有人急于出售,所有人的信心都开始随之崩塌。几乎一夜之间,炙手可热的郁金香交易降至冰点。
击鼓传花游戏宣告结束。手持花球的人,呆立当场——他成为那个出列的受罚者。
画家戈因未能在洪流坠崖前及时脱身。他不得不抛售自己的画室和画作,以偿还所欠债务的一小部分。在此后的19年里,他身居陋室,每一天都在疯狂作画。最终,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勤奋,催生了一朵奇异之花——当他在60岁时告别人世,已经完成了1200幅油画作品以及1000多幅手稿,成为人所共知的高产画家。
他尤其擅长画水。那些深深浅浅的水域,阴郁的天空和云彩倒映在水里。围绕在水畔为生计奔忙的人群,远方教堂的尖顶,伸展着长臂的风车……是的,就好像一个折射或隐喻——这些画作,从他落笔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是属于他的。
这真是一个吊诡的结局。
迷人的幻象怎样从一朵花开始?古斯塔夫·勒庞在他的《乌合之众》里,记录了一场类似的人间幻景: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白昼。贝勒·波拉号护航舰正在外海巡游,寻找此前一场风暴中失踪的波索号巡洋舰。突然,值勤兵有所发现。沿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一只载满了人的木筏。护航舰当即放下一条船前去营救。接近目标的时候,参与营救的所有官兵都看见,“有一大群活着的人,他们伸着手,能够听到许多混乱的声音在哀号”。但当到达目标,他们目瞪口呆:所谓的木筏和遇难的士兵,只不过是从附近海岸上漂流过来的几根树枝。
“海市蜃楼”无法用来解释这样的经历。因为所有的人不仅同时出现了幻视,还同时出现了幻听。
古斯塔夫·勒庞由此得出结论:长时间融入群体行动中的个人,会进入一种类似于被催眠的状态,“被催眠者的大脑活动被麻痹了,他变成了自己脊椎神经中受催眠师随意支配的一切无意识活动的奴隶。有意识的人格消失得无影无踪,意志和辨别力也不复存在,一切感情和思想都受着催眠师的左右。”他同时断言,群体在智力上总是低于孤立的个人。
但是为什么,虚幻的郁金香泡沫出现在荷兰,而不是其他地方?
身为弹丸小国,17世纪的荷兰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商业船队,并以此垄断了世界航运。除却造船之外,荷兰的其他工业并不发达。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建立在商业上的帝国——与植物一样,狂热的大合唱需要适宜它萌生的土壤。
法国科学家让约翰·法伯则做过一个实验。他把若干条松毛虫放在一只花盆的边缘,让它们首尾相接成一个圆环。松毛虫们随即开始一个接一个绕着花盆爬行,一圈又一圈,整整七天后,又饿又累的松毛虫悉数死去。一直到死,它们中也没有哪一只稍微向花盆的不远处探过身去——在那里,实验者早已为它们备下了美味的松针。
另一场电视节目更令人羞愧。三位演员在餐馆就餐,按隐藏在暗中的拍摄方要求,他们逐一穿上雨衣,戴上墨镜和古怪的帽子,然后依次给邻座的就餐者喂食,甚至,站起来做几个舞蹈动作,大声对面前的厨师说一句:“这面条真难吃!”结果,尽管犹疑,每一位被蒙在鼓里的食客都照做了,其中还包括一名老外。他们以为,这是该餐馆一种特殊的就餐仪式。只有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女孩略显迟疑,但在同伴的催促和鼓动之下,她屈从了。
当万众合唱,你怎能保证自己,及时而从容地抽身出列?
一次又一次,我们越来越像……一群悲壮而可笑的虫子。
[合唱]
公元1792年4月25日,法国东北部的斯特拉斯堡上空,夜幕低垂。但黑暗并未驱散这座城市白昼里异样的激动和不安,恰恰相反,像饱胀的浆果被投入密闭的酒坛,隐蔽的发酵酝酿着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布罗格利广场近旁的市长府邸里,正在进行一场非同寻常的告别酒宴。
五天之前,路易十六国王经过数月的观察和摇摆,终于决定与他的大多数臣民一起,向奥地利和普鲁士联军正式宣战。这条爆炸性消息在路上走了整整五天,终于抵达斯特拉斯堡。闻讯赶来的市民很快挤满了市区的各个广场,听迪特里希市长朗读宣战檄文。一片热血沸腾的欢呼……士兵们整装待发,立誓为王国和自由而战。
新召募的军队正式编成之前,原有的法国正规军兵分三路,由吕克内元帅率领的莱茵军,拥有三万五千名步兵和八千名骑兵,即将开拔巴塞尔和魏森堡防线。这天晚上,市长家里举行的酒会上,受到邀请的,正是莱茵军将领和全体军官。在军官们中间,工程师出身的鲁日·德·里尔上尉并不起眼。只有小范围的朋友们知道,这位现年32岁的鲁日上尉,同时还是一位文艺青年——虽然写下的诗行和歌剧从未被刊印或上演,但就在半年以前,举国的人们都在庆祝宪法颁布,鲁日上尉也写了一首颂歌,经乐师谱曲,列入广场演出的合唱节目。所以,当迪特里希市长一眼看见鲁日上尉,大脑中灵光一闪,他随口询问上尉,是否愿意谱写一首战歌,为即将出征的莱茵军将士们壮一壮行?
鲁日上尉当然慨然应允。
这场酒会结束时已过午夜。作为法兰西的边境城市,斯特拉斯堡与东面的普鲁士王国只隔一条莱茵河,河对面的敌军战车在静夜里轰隆隆驶过,战争已近在咫尺。穿过黑暗中的街道返回住处,鲁日与一队换防的士兵擦肩而过。当铺开草纸,白昼广场上的欢呼还固执地盘旋在他的脑际,迪特里希市长和军官们激情的演讲又在胸腔里翻滚不止。从两三年前就开始在日夜累积的情绪幻化成跳荡的音符,争先恐后地从他的笔端奔涌而出……不,实际上参与创作的,并非鲁日上尉自己,还有那俯瞰人间的上帝和陌生的神灵。或者说,在这一天夜里,鲁日上尉的灵魂接通了宇宙中某个早已成型的乐章,他只需飞快地捕捉到它的影子。整个过程历经三个小时,在黎明到来之前,全部歌词和乐曲已谱写完毕。
十几个小时过后,还是在迪特里希市长的家里,这支刚刚诞生的军歌,完成了它的第一场公演。迪特里希市长出众的男高音将它从容演绎。客人们礼貌地鼓掌,向作者和歌者送上得体的赞扬。
几天后,莱茵军正式奔赴前线,这支《莱茵军战歌》在斯特拉斯堡的广场上由军乐团演奏,使鲁日上尉的劳动获得了小小的回赠。按照此前的约定,这首歌被抄送莱茵军的将军们,但是包括吕克内元帅在内,并没有谁真的有暇顾及这文艺腔的细小插播。至此,一支歌完成了它早期的亮相,它的音符似乎戛然而止,在广场上空快速散尽。
此后的几个月里,时局变幻。正式开战只不过两个月,浪漫的法国人就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儿。普奥联军渐次深入法国腹地。身为联军总司令的不伦瑞克公爵随即发表宣言,声称如果法国国王和王室受到侵犯,就要对巴黎进行“军事惩罚并全部毁灭,处死暴徒以惩其罪行”。这份不合时宜的宣言激怒了几乎所有的法兰西人民,和其他各个城市一样,在法国最南端的马赛,也迅速集结起一支500人的国民卫队。6月22日,这500名热血男儿聚集在俱乐部里,享受为他们举行的送别晚宴。酒酣耳热之际,一个名叫米勒的医科大学生突然放下酒杯,站起身,开始大声唱起一首歌: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
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暴政压迫着我们,
祖国大地在痛苦呻吟。
……
全场屏息,继而响起掌声和欢呼。歌声点燃了500名男儿胸膛里本已灼烫的血液,掀起山崩海啸的激情。一遍又一遍,这支歌从独唱转为合唱,高亢的歌声摇撼着寂静的南方之夜。越来越多的马赛人拥到俱乐部门前,倾听着,不由自主地加入合唱队列。
十天后,这支歌伴随500名新兵自马赛出发,一路向巴黎挺进。歌声沿途撒下的火种随即蔓延到四面八方,呼啦啦点燃了整个法兰西。没有人去探询它真正的始点,人们开始叫它《马赛曲》。在此之前,就连它的作者也并未意识到,这首歌,它并不适宜彬彬有礼的演奏和歌唱,它需要在行军的队列里,在千万人的合唱中喷薄出压倒一切的力量。
这也是艺术史上罕见的时刻:一件作品抛弃了它的作者,而且几乎是,彻底地。
局势变化得太快了。和迪特里希市长一样,鲁日上尉无法接受路易十六国王被废黜的结局。而革命仍然是一场盛大的合唱,它滚滚向前,势不可挡。鲁日拒绝加入这样的合唱队列,但他反对的声音是如此微弱;他很快被解除军籍,投进了监狱。至于迪特里希市长和吕克内元帅,则与路易十六国王一样,被推上了断头台。那首原本是献给他们的战歌,正在法兰西上空嘹亮地飘荡;只不过,它已隶属于一个与他们完全相反的世界。
到了1836年6月26日,鲁日·德·里尔在穷困潦倒中死去,如同一只蝼蚁倒在尘埃里。直到1915年7月14日,亦即《马赛曲》被确立为法国国歌整整120年之后,人们重新在记忆中翻找出鲁日的影子,并将他的尸骨移葬荣军院。
别以为你创造出了耀眼的作品,就可以分享它的光荣。比如这一次,像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星辰,一首歌直到许多个光年以后,才终于把它的清辉有限地播撒给它泥土般卑微的作者。
[伥]
在《渔樵闲话录》里,苏东坡讲了一个关于伥鬼的故事。
唐穆宗长庆年间,处士马拯与友人马绍约定于衡山祝融峰相聚。马拯带着仆人先行抵达山顶,在寺庙中见到一位体格魁伟的老僧。见马拯到来,老僧甚是高兴。因要准备餐食,马拯打发仆人去山下的市集买些油盐。仆人离开后,老僧也不见踪影。不多时,马绍到了,说起他在上山途中,惊见一只老虎在吃一个仆从打扮的旅客,吃罢钻进一堆僧衣中,转眼变成一位老僧。马拯急忙追问那被吃之人的服色,竟然就是他的仆人。说话之间,先前那位老僧走上山来,马拯仔细观察,但见其口唇之间,仍残留有隐约的血迹。
马拯和马绍心中恐惧,急思脱身之策。他们谎称在寺庙后面的井中发现了怪物,趁老僧探头向井中察看,合力将之推下井去。老僧果然现出猛虎原形。二人赶紧搬来大石,将老虎毙于井内。他们不敢在寺中逗留,遂急奔下山。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深山空静,危机四伏。途中,二人遇见一位猎人端坐于路旁的凉亭棚顶,草丛中则布有捕猎机关。猎人见二人惶急奔至,便说道:此处距山下尚远,而路上猛虎出没,何不到棚顶上暂住一夜,明日再行下山?
二人越发惶恐,便依言爬上凉亭歇息。
转眼间,天已昏冥,忽见数十人飘然而至,有男有女,有僧有道,形色不一。这群人见到猎人设下的捕猎机关,尽皆大怒,说:“刚才有两个贼子害死了我家禅师,现正在追捕他们,这儿却又有人设下机关,要暗算我们的将军!”
眼见这些人毁掉机关离开,马拯和马绍惊疑不定。猎人告诉他们,这些就是早先被老虎吃掉的人,如今都变成了伥鬼,为老虎所役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