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
美好的夜晚
文/曹寇
曹寇
1977年生。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一部,随笔一册。现居南京。
1
去年,不,是前年,那段时间我很闲,不想工作,不想女人,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对。我每天中午起床,然后下一碗面条当午饭,饭后,就坐到电脑前沉迷于一款叫《三角洲部队之黑鹰坠落》的战略游戏。据说这个游戏早已过时,目前玩家极其有限,而且我玩的是单机游戏,独自一人以美国大兵的身份和装备只身作战,旷日持久地跟伊朗军队、索马里民兵和伊拉克国民卫队周旋,要么完成任务,要么被他们击毙在巷道、沙漠和山丘之上,然后重来。到了傍晚,我会接到一些电话,说成我通过玩游戏等待电话也未尝不可。在电话里,对方告知我饭局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我穿戴整齐,出门赴约。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晚有没有星星月亮什么的,我不太清楚。这么多年来,白天我们都看不清楚天空是个什么情况,何况夜晚?好在天空跟我们没关系,起码大多数人不计较这个。但那晚的天气在事后的谈论中是非常诡异的。张亮说九点左右冷空气来了,大风将街道上的垃圾吹向了天空,行人都抱着胳膊埋头奔跑。对此他印象深刻,因为我们摇摇晃晃在大街上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歌厅。他到现在还在感慨地球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垃圾?无穷无尽的垃圾被狂风没完没了地卷向天空。这容易使人产生错觉,那就是大风会将地球表面所有东西都吹走,直到只剩下岩石与河床——据说地球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李芫则说当夜八点左右就开始下起了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我们各自回家那会儿。她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情,拿出了没人能轻易反驳的证据。一,后来我们把所有人的钱全部花完了是不是?是。所以下雨了大家没有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伞,各自回家的时候王奎希望买一包烟,大家也只凑了三块一毛钱没买成,最后大家是刷公交IC卡坐头班车回家的。二,她从来没有在半夜十二点之前不回家,如果不是下那么大的雨,她不可能一直跟我们玩到那时候。三,她家所在的小区很大,巷道很窄很复杂,出租车是开不进去的,所以不等雨停了,她是没法回家的,就算雨停了,都那个时候了,没有我们送,她也是不敢在他们小区那些没有路灯的巷子里走的(她曾有走夜路被人从后面摸一把的悲惨经历)。四,她顺便驳斥了张亮的说法,那就是那天很闷热,下雨使天气更加闷热,否则后来大家不可能去歌厅唱歌,唱歌是因为我们吃完的时候还早,王奎建议去唱歌,她还表示了反对,但不是很
坚决,所以后来王奎用KTV包间里有空调来诱惑她,她这才和大家一起去了。王奎表示,唱歌的主意并非自己提起来的,之所以去唱歌,是张亮每次一喝多都有这个要求,而且他在路上就唱开了,因为五音不全,司机还笑了,也就是说,我们吃完是打车过去的,并非张亮所说的走着去的,那会儿我们身上还有钱。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后来大家确实去唱歌了。饭后,准确地说是酒后唱歌,这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很可能都没有人提大家就不自觉地招手打车过去了。至于说他用KTV包间里有空调来诱惑李芫去唱歌完全是鬼话,王奎是个从来不出汗的人,他不怕热,也不怕冷,对于天气或气候没什么感觉,所以当晚究竟是刮风还是下雨,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遗憾的是,张亮、李芫和王奎的分歧并非我们后来坐在一起展开回忆时的争论。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四个人就再也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王奎当时和李芫是男女朋友,那天之后他们就分手了。争吵就算了,王奎打了她也算了,居然还牵涉到经济问题,即互相退还对方花钱给自己买的东西,总之搞得很不愉快。而张亮去了广州,偶尔只在网上能聊几句。对于我个人来说,我是因为认识王奎才认识王奎的女朋友李芫的。所以,他俩分手后,我不可能还跟李芫有单独来往。直到今年上半年情况才发生了变化,才获知上述李芫的“李四点”,此为后话。也就是说,那晚之后,惟有我跟王奎还有来往,但次数并不多,而且是呈递减方式来往的,因为我越到后来越发现,我跟王奎并不是很熟,甚至很陌生,王奎不爱说话,就算他偶尔打破让人难受的沉默张口说点什么,也只能暴露和强调我们之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异。面对这个连汗都不出的人,我觉得他远不如张亮有趣,或者不叫有趣,而是轻松。当然,只要王奎找我,我也会赴约。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不赴约的理由,也想不出有什么非见面不可的必要,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主动找过王奎。对我来说,在我对面举杯的王奎是张亮的大学同学,我认识张亮,然后认识了他,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换言之,我和王奎的友谊必须靠置身现场的张亮才能维系,否则可以忽略不计。当身在广州的张亮在网上询问我和王奎的状况时,我都如实相告,但因为到后来来往越来越少,我也便没什么可以向张亮汇报的,只得表示我已经和王奎没什么来往了。当然,手机里王奎的号码还健在,至于他本人是否健在或者有没有换号我一概不知。按这个趋势下去,我的手机一旦被偷,或者换机换卡,王奎大概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张亮叹了口气,又使用那种暴露大牙的聊天表情回给了我。然后说,正常。我回复以“嗯”。然后张亮又自责起来,这两年兄弟们不吃不喝,关系疏远多了,这全怪我。我说我没有这么觉得,我觉得我跟你还是挺好的朋友,跟王奎也是,联系不联系,吃喝不吃喝,不是很重要。张亮说听到我这么说他很高兴,觉得交了我这么个哥们是值得的。这话我听了很不舒服,因为他的话似乎是在提醒我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其目的是为了安慰他。事实不是这样,我没那么恶心,但我也懒得反驳他。他继续说道:不过,大家如果还能够像两年前那样坐在一起“不醉不归”(原话),那就更好了。我说“也是”。最后,对话框又跳了出来,张亮感慨道: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2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那晚我们都喝多了。具体是为什么吃饭,也存在分歧,但分歧没有那么大。我和王奎的看法一致,那就是什么也不为,像之前无数次吃饭那样一起吃饭。难道我们必须要为了什么才吃饭?一拨号称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认识,并且还号称是好朋友,当然免不了要坐在一起吃饭。如果他们不吃饭,无以落实他们彼此之间是认识的而且是好朋友这层关系,反正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自从我在更早的时候于另外一张酒桌上认识张亮之后,很快就加入了这张酒桌。
张亮认为那是由李芫组织的欢送自己去广州的告别晚餐。对,那顿饭的单确实是李芫买的,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不过,之前两次分别是我和张亮买的,我认为,李芫和王奎当时是男女朋友,算作一股是完全应该的,那晚他们买单完全是我们之间约定俗成的制度使然。当然,以前李芫从来没有买过单,她是女的,具有与生俱来的免单权,难得几次吵着要掏钱,也总是被王奎摁住了。这是否说明,在那顿饭开始之前,王奎和李芫的关系就濒临破产?否则前者怎么会那么爽快地让女朋友抢着买单呢。不过,这不重要,我试图提醒张亮,在那顿饭之前,我可从来没有听说你要去广州,而且就我所知,李芫也不是很清楚。你只跟你的大学同学王奎流露过这个意思,你跟他说你也不想留下来了,这还是王奎后来不经意间说到的,他以为我知道,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张亮说,虽然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但你又怎么能肯定我没说过呢?我觉得可能是我在酒桌上说过,你没留心,或者你喝多了,忘了。你承认不承认你一喝多就忘事?再说了,就算我没说过,又有什么关系。这事并不重要。
然后他再次发起了牢骚,和去广州前的牢骚话如出一辙。即,他和王奎的大学同学毕业后都去了广州、北京和上海这样的所谓大城市,有的还去了美国什么的。当然,也有个别回了老家,去当教师,去国家机关或事业单位当公务员,在当地纷纷过上了稳定而舒适的生活,相亲结婚,生儿育女。只有他和王奎留在了南京。王奎家里有人,一个舅公是当年的进城老干部,所以王奎后来考上了公务员。不过,兴许王奎真如张亮所说,人不行,所以混得也就那样,仍是一个小角色。即便如此,他仍然比张亮强。张亮,毕业十年了,什么也没有,工作换了许多,在南京的最后岁月里也无非在那个电脑公司混日子,一点希望也看不到。据说主要是张亮忍受不了老总那德性,后者给张亮他们每个月发不到两千的工资,还做出关心的样子,问:“你们有没有往家里寄钱啊?”
除了操他妈,我想不到该怎么回答这个呆B,张亮一提到这事就很愤怒。
这是张亮再次申述他之所以离开南京前往的广州的原因。
事实不容否认,张亮在那家电脑公司干确实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收入少,没房子,找女朋友都困难。他好不容易生了场病,去医院认识了李芫,结果带出来吃饭,还没等他拿出更进一步的动作,就给王奎抢去了。当然,这么说并非表示他对这事多么耿耿于怀,大家都没女人,来了个,没有漏掉,总算给某个朋友捞着了,这就行了。张亮不在乎这个。他强调这点,旨在表明,在南京,他个人是看不到一点希望了。
张亮这一套辞令并不新鲜。就我所知,事实并非这么简单,他确实为这事耿耿于怀。即便李芫成了王奎的女朋友后,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跟她发短信,没完没了地说些废话。所以他预知了李芫和王奎即将分手,而且也知道他们的分手与自己无关,但是张亮还是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可以把李芫接收过来,结果发现这没有可能。就是这样。
总之,李芫为了欢送张亮去广州而召集大家吃这顿最后的晚餐,这是张亮的定见,怎么撼都撼不动。
现在看来,无论这一点是否属实,李芫都乐于张亮作如是解。她说“张亮是个可怜的人”,当听到后者现在广州仍然一文不名,正在追求一个叫“三妹”的卖水果的湛江姑娘的时候,尤其难受。那个三妹我们都在网上看过照片,身材不错,黑黑的,长着一幅马来人的模样,或者说越南人也行,反正就南亚人的样子吧。她在张亮租来的房子下面的菜场上卖水果。榴莲。这是一种很臭的水果,但据张亮说吃起来能上瘾。南京的榴莲因为太贵,我们很少吃,所以我们只知道榴莲很臭。这种臭味让李芫感到悲伤。她甚至有点懊悔自己当年从来没有响应过张亮。她记得张亮在电脑公司那会儿,难得有一次公司组织旅游,是去青岛,张亮给她带回来一个大海螺,起码有一只鸡那么大。颜色还很鲜艳。张亮谎称是自己沿着海滩走了两公里才在岩石背后找到的。这是鬼话无疑。这种体积的海螺不可能出现在沙滩上,都是渔民捕捞的,肉被掏空吃完,然后剩下这么个坚硬华丽的躯壳。而且李芫有过去青岛的经验,他们医院年年组织他们去玩,所以她也去过海南。她清楚,北方海域没有如此鲜艳的海螺,它们属于南海生物。所以李芫当着张亮的面否定了这个海螺的来源。你是买的,不会超过二十块钱,而且这些颜色是涂上去的,洗一洗就没了。我们记得很清楚,张亮嘎嘎地笑了笑,说:没想到没有考倒你啊,厉害,答对了,加十分,这杯要喝完。然后一扬脖子,只见喉结滚动,瞬间滴酒不剩。
李芫因为打算跟王奎分手,她原先根本不打算列席这张饭桌。王奎跑到了她所在的小区,然后将她喊了出来。他在电话里说,我就在你楼下,你不出来,我就真喊了。李芫怕让父母知道,只好下来了。也为了避开邻居,她将他拉到车棚。这是个错误,下班时间,邻居们龙头上挂着菜、驼着背着书包的孩子骑着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他们进车棚时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那儿争吵。不过很快他们就训练有素地装着什么也没看见,锁上车回家了。
王奎不希望这时候(张亮即将前往广州之际)在我们面前暴露他和她关系即将破裂的事实。而李芫觉得这只是他的自私想法,自己没有义务帮他实现。
我们已经分手了,李芫非常肯定地说。
分你妈B手,王奎怒不可遏,说,我不同意。
然后他们就对骂了起来,把一个又一个晚归停车的邻居搞得一愣一愣的。李芫也正是因此打消了再换地方的念头,比如把王奎拉到他们小区那片竹林后面。什么女孩形象,如果为了保持女孩形象而必须鬼鬼祟祟,那还是去******吧。老实说,李芫正是因为有此境界,才深受张亮的赞许和爱戴。
当然,在李芫的家门口,王奎忍着没动手。动手是之后的事。最后,他们吵累了,只好蹲下来。蹲姿使二人心平气和了不少。天色也暗了下来。王奎像个长辈那样劝说道:李芫,你还是去吧,算送送张亮行吗?
张亮怎么了?
张亮打算去广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