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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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译文(1)

寻鹅记

[罗马尼亚]卢西恩·丹·特奥多罗维斯(LUCIAN DAN TEODOROVICI)蒋文惠译

小时候,我跟爷爷奶奶住。一天,我家放养在村里小路上的七只鹅被人偷了。这条小路穿过家家户户门前,路面上这里或那里都长着一丛丛的青草。村民们也习惯在这条小路上放养鸭或鹅。不用担心,这些鸭鹅什么的,从没弄混过。鸭鹅原本就喜群居,禽类或许生来如此吧:在设有禽舍的院落附近,常常看见这些鸭鹅成群结队地游来荡去。再呢,或许担心有些呆头呆脑的鸭鹅还是会走散、走丢,村里人通常会在自家鸭鹅的翅膀上做下标记。我家每只鸭或鹅的右翅膀上都标有一个红色逗号,类似著名的耐克商标,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耐克商标是何物,我想我的爷爷奶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别家的呢,标蓝十字的有,标黄点的有。还有些更稀奇古怪的标法。就拿我家的一位邻居来说吧,他在他家十六只鹅的翅膀上各画了一棵小杉树。当然,用的是绿色。还有一位更出格,惹恼了众邻里,包括我爷爷奶奶,这位居然在他家鹅翅膀上画几巴的图案,涂的还是褐色。奶奶很生气,要知道我当时只有八岁,怎么能受这类东西污染,于是,奶奶就和其他几位邻里一起向自卫队反映这件事。后来,那位邻居不得不把他家八只鹅左翅膀上画着褐色几巴的羽毛全拔了,然后在它们右翅膀上画上方块标记,涂的仍然是棕色。那位邻居自然恨我们,要知道方块对他而言啥都不是,可当时他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标记,而执勤的民兵就在一旁监督着他拔掉那些不成体统的羽毛,再画上别的标记,整个过程前前后后约半小时。所以呢,虽说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人在鹅身上画几把,这位邻居当时根本没时间理清头绪,又忒担心会被重罚。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那位邻居一边拔毛一边嘴里嘟囔要看看相关法律条文,执勤的那位自卫队民兵开始还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而后不耐烦起来,冲着邻居嚷道,这村子里,他就是法律。到最后,他甚至开口大骂起来,朝呆在一旁的那位邻居挥起警棍,唬他。

就在发现我家标有耐克标记的七只鹅丢了的那天,我爷爷也开骂啦。我呢,跟着,主要是好奇,他也让我跟着,他可能认为,我嘛,八岁,眼神一定比他好,应该能看见六十岁的他或许看不见的东西。事后证明,他带上我没错。当他进一家院子里询问时,我呆在小路上,拿出家里带出来快没气的扁球拍打着,打发一路寻鹅途中的无聊时光。爷爷与邻居说话的档口,我的朋友,长着兔唇的缺牙棒,走了过来。我告诉他我家鹅不见了,他说“我知道是谁干的。它们原本在街的拐角。”他指了指那个拐角。“那个吉卜赛人。那天,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球场踢球时,偷我们球的那个吉卜赛人。”他继续说着。“一定是他干的。我亲眼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枝条,赶着一群鹅朝水塔方向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家的鹅,不过,鹅身上都标有标记。我当时还想呢,怎么回事,吉卜赛人不给鹅标记号的呀。”于是,我进院子找爷爷,想叫他出来。爷爷则叫我别打搅先,因为他还跟和那位邻居聊着。我就告诉他,我有线索啦,爷爷立马收住他和邻居的谈话,走出院子。我的朋友兔唇缺牙棒又向爷爷说了一遍来龙去脉,爷爷整个人气炸了。听了我朋友所说的,爷爷想起,其实,那个可疑的吉卜赛家伙,他认识:是某某的儿子,具体的名字,我现在也忘了。

水塔所在的那条街通往山坡上,那一带是吉卜赛人居住区。没多少人敢上他们那去,要知道,当时的吉卜赛人世界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就连自卫队也不太关注他们。村里的那位自卫队民兵,就是那位吼过,还用警棍吓过画几巴邻居的民兵,总爱说吉卜赛人不由他管,吉卜赛人要真愿意,他们应该自建自卫队;他本人不想涉入他们之中。不过,我爷爷敢,因为这群吉普赛人中有不少都是他的朋友,主要是因为爷爷是一名列车乘务员。不,是乘务长,爷爷则常爱这么炫耀。这些年来,他让这一带很多的吉卜赛人免费乘火车。所以,他们很敬重他,每次见到他,他们就会说:“鸿福,乘务长先生!”他们尊重他,重点并非是因为他让他们坐免费火车,而是因为他们仍然有求于他,爷爷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呢。有一次,有位邻居,恰好是爷爷的朋友,家里的牛不见了。爷爷单枪匹马走进吉卜赛人居住区,只用了两个小时,就用根绳把牛牵了回来。吉卜赛人可敬重我爷爷了。

不过,这回,爷爷骂开了。毕竟这次是自家的鹅,不是某某邻居家的牛。于是,他让我先回家,打算自己一个去找鹅。可我不愿意。爷爷对我也生气了,他说,要是我不听话,就揍我屁股两下。我呢,因为之前试过一招,径直走上前,抱住他,像这样,从他侧面抱过去。我抱住他的肚子,央求他带我去。毕竟,爷爷疼我,只好这么说:“听着,我带上你,小蝌蚪。不过,不准在我身边乱窜,要不,看我揍你屁股十下,不是两下!再有,不要乱说话,不要和吉卜赛人说什么。”其实,爷爷从来没有揍过我,一下也没有,更不用说两下或十下。不过,他总爱这么唬我,再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还是会怕他。

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爷爷说话的声音。爷爷的声音铿锵有力。要是他说了什么,给人的感觉是他一定会言出必果。

我们走进吉卜赛人的居住区。周围房屋摇摇晃晃的,这之前,我只是从远处看过。甚至街道上也能闻到一阵一阵的怪味道,一种混杂着陈旧潮湿气息的刺鼻味。这时的我,得承认,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一边琢磨着回头怎么向我的朋友们炫耀我的吉卜赛人街区之旅,还有,怎么告诉他们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情景。同时,我为我的爷爷感到骄傲,因为,其他人的爷爷奶奶或者爸爸妈妈,都不敢上吉卜赛人居住区,更不用说,还手牵手带着孩子或孙子一起上。

走到一处,正前方,右边手,我们看见好些男男女女聚集在一家院子里。我寻思我们应该是要去那,因为,越走越近,爷爷就一直望着他们。不过,就要走到这家院子时,在一处旧围栏前,爷爷停下了脚步。这家围栏的夹板大多破了,烂了,甚至掉了。这时,爷爷打开围栏门的门闩,而后,进了院子,爷爷把我拽到他身后。院子里,没有狗,但有一头瘦瘦的猪,正用鼻子翘门框底下。门耷拉着,悬在还剩下来的唯一一根铰链上,那头猪呢,继续用鼻子撬门下面。门晃来晃去,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爷爷瞅准了,给猪就是一脚,猪尖叫起来,看着他,但没动。接着,爷爷又是一脚。猪躲到一旁,又尖叫了一声,我跟着笑起来。猪跑到六英尺开外,不跑了,怒视着爷爷,那神情真逗。接着,爷爷敲了敲门,那扇只悬在一根链锁上的门,当时,我就在担心这门会掉下来……但它没掉,门开了。门道里站着一位吉卜赛人,戴着的帽沿底乱乱地散着几戳白发。

他说:“嗨……”爷爷向他打招呼。

“您,鸿福,”他说。

“啊,”吉卜赛人回道。

“鸿福,鸿福,乘务长先生!”之后,他没再说话,看着爷爷。这时,爷爷似乎有点显局促,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有事?”吉卜赛人问。

“噢,”爷爷说,“能出来吗,聊聊?”

吉卜赛人往隔壁院子望了一眼,可以看见那群男男女女,他点点头,摘下帽子,弹了弹,又戴上,再看着爷爷。

“好,我出来,”他说。

爷爷站到一旁,老吉卜赛人走了出来,随手把门往身后一带,指了指地上的一根原木桩。爷爷坐了下来,我跟着坐在爷爷一旁。老吉卜赛人四周看了看,像是要找什么,终于,他发现附近立着的一个木桩,一个用来劈木头的木桩,木桩上面还斜放着一把斧头。木桩和斧头刀刃上粘有血迹,老吉卜赛人走过去,把木桩挪了挪,摆在我们面前,然后,径直坐在木桩的血迹上。

“好吧,”他说,“什么事,乘务长先生?你该不是来聊家常打发时间的吧,对吗?”

“不是,”爷爷摇摇头。

“哦?”

“是这样,”爷爷挠挠头,“有人告诉我一件你儿子的事。”

“噢?”

“我有大约七只鹅,”爷爷开口了。“今天找不见了。”

老吉卜赛人皱起眉头。他抬手过头顶,摸到帽子,然后,摘下帽子。

“有人说看见你儿子一路赶着它们。”

老吉卜赛人站起身。他,就像这样,站起身,用手一撑—好像在说“见鬼,我现在该怎么办?”同时,就像我说的那样,用一只手拿着帽子。然后,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摔进灰尘里。那头瘦猪跟着朝帽子奔去,用鼻子嗅帽子,这边嗅嗅,那边嗅嗅。老吉卜赛人朝猪肚子就是一脚,猪飕得一下子逃开,然后,像是临死般地尖嚎起来。接着,老人进屋。

我看看爷爷,拽拽他的衣袖,让他看我。

“怎么啦?”我问。“他为什么进屋了?”

“不说话!”爷爷说。

爷爷话音刚落,那扇悬在一根铰链的门又开了,门后面走出来老吉卜赛人,还用外套拖出一个人来。这人,就是趁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球场踢球时,偷球的那个吉卜赛家伙。走到我们面前,两个人收住脚,而后,老吉卜赛人朝着那个年轻人的后脑勺狠狠一抽。

“哎哟,爸!”年轻人号叫起来,“干吗打我?”

“你真******混蛋,”他爸骂道,“你偷的是乘务长家的鹅!你偷的吧?”

老人朝着儿子的后脑勺又是狠狠一抽,还从后面给了一脚。我害怕起来,用手紧紧捏住爷爷的手,发觉爷爷也紧了紧捏住我的手,我于是定了定神。

老吉普赛人继续教训着儿子,那儿子还在嚎啕:“别打我,爸!”在他被打的间隙,做儿子的还恨恨地看我一眼,那股仇恨让我的心顿感一阵寒颤,我又紧了紧爷爷的手,爷爷也紧了紧我的手,我又定住了神。

之后,老吉卜赛人平静下来,或者是教训累了,总之,朝他儿子的后颈又是重重一掌后,他让儿子进屋去。接着,他擦去额头上的汗,四周看了看,弯腰捡起帽子。走过来,坐回那根带血迹的木桩上。

“哎,”他说,“事先真不知道,乘务长先生。真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样吧,”爷爷说,“把鹅还我,事情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