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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张亮去找李芫时,本人并不在场,我又是如何如此精细地重现他们的对话的呢?现在我有必要交代,除了必要的语言加工外(我们不可能用文字还原真实),其余都是李芫亲口告诉我的。半年前,我们在公交车上偶然遇见。我们在一个城市,这种遇见是可以预期的,虽然我从来没有预期过这件事。
李芫说她跟王奎分手后,相过几次亲,也跟某人认真谈过大半年恋爱,最后还是觉得不行。也就是说,我遇见她时,她仍然单身。在公交车上,那些因为进补、晨练和爬山而显得精力充沛的老年人占据着我们面前的座位,相形之下李芫却疲惫不堪。落日偶尔在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隙里照射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刀光剑影一般照耀着她江湖落寞的嘴脸。是的,较之前两年,她有较为显著的衰老迹象,而绝非落日的缘故。
我们找了一家饭馆一起吃了饭。这家饭馆在两年前可能还没开张,有效地避免了我们睹物思人。老实说,我讨厌一对还算年轻的男女坐在一起像老年人那样回首往事。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提到王奎和张亮。作为一名护士,李芫只能一切照旧。所以主要是我在汇报自己这两年的情况。
我告诉她,我后来结束了在家无所事事的生活,经朋友介绍去出版社当一名编辑。当然,我不属于他们编制内的职员,说到底也就一临时工。不敢生病,不敢奢侈,没能力换更大一点的房子,也不打算买车。就目前来看,生活颇为规律稳定,谈不上满意,也算能跟家人和自己交代。我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怎样,也不打算像张亮那样雄心勃勃地出远门、见世面以至挣大钱(张亮语)。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发财,我当然欢迎。如果一辈子发不了财,我觉得也属于正常。比如我眼下干的这份活,虽然收入并不高,和他们正式职员相比还悬殊得很,但我觉得那点钱对得起自己了。在我看来,他们拿钱比我多也是理所应当的。你或许会替我鸣不平,那就是为什么我和他们干的活是一样的,收入有悬殊?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投入比我大。比如他们读高学位,花了时间花了钱,他们托关系进入编制,也消费了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等稀有资源。而我呢,毕业至今没干过什么正事,朋友能够帮忙让我吃上这碗饭,我觉得不错了,所以我不妒忌,能够接受,没什么可抱怨的。
女朋友呢?
有一个,我说,女朋友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但你不要因此认为她玲珑天真。事实上她是个大块头,长相一般。如果她不反对,我打算年底跟她把事办了。这也是应双方家人的要求吧。都不小的人了是不是?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应该干这个年龄的事。不要计较这是什么“向人类秩序低头顺从”(李芫语),也不要说搞什么叛逆了。当然,你要是不遵从人类几千年来传下来的规矩,我也不反对,赞成并且支持你,只要你愿意那样,你有能力那样。我觉得互相尊重最好。一个人苦挣了一辈子钱,钱不多,也一文没花,死了,你说他傻吗?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傻呢。另一个人一辈子风光无限,你羡慕他,想跟他一样,有必要吗,你有那能力吗?也就是说,前一种人无需妒忌和羡慕后一种人,后一种人也不要自作多情地同情和嘲笑前一种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俗话说,虾有虾路鳖有鳖路,而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是什么地方,是棺材或者骨灰盒,然后烂掉,进入生态循环。说白了,咱们都是死路一条。在这条死路上,我们彼此无需互相攀比、对立和仇视,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基于这些认识,我觉得我和女朋友还算般配,般配就是经济收入、学历、外形和家庭状况可以遵照世俗判断的标准比例恰当。既然双方都没异议,又有人催,那就结婚吧。
李芫闻此,问,你喜欢她吗?这话非常女人。我真希望她不要这么女人。
我说,喜欢就那样,不喜欢也就那样,所以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
李芫说,我发现你变得世故和油嘴滑舌了?
我说,我不这么觉得,我跟你说的没有一句是违心或者摆姿态的话,我是认真地在跟你说这些。当然,如果你怀疑我是否诚实,我也能接受,不生气,你有这个权利。如果你相信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那我会很高兴,但我也不会因为高兴就得意忘形。主要你不说话,如果你说,我同样不会怀疑,就算你说的是假话,我也觉得你那么说有你的道理。
饭后,我们重新留了电话号码。表示有空再聚聚。对此,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她联系我,我就跟她吃饭。如果不联系,我也不会联系她。跟老朋友聚一聚不会死人,同理,也没有什么非得聚聚的必要。
大概半个月后,李芫给我发来一则短信,四个字,生日快乐。是,以前,张亮、王奎、她和我,生日到了都会吃饭庆祝。时隔两年,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还能记得我的生日?这个短信也被我那个幼儿园老师的女朋友看到了,她问是谁?我实话实说,但为了省事,我尽量言简意赅。女朋友看不出我有什么隐瞒的地方,神态里大概也没有鬼,也便没再问什么。然后,在她的注视和帮助下我和李芫又发了几个短信。
谢谢。你怎么还能记得我的生日?
你忘了,你和我是一个星座,而且比我正好大十天。我也是快过生日,加上上次遇见,才突然想起来的,呵呵。
星座,在我看来,仍然是一个极其女人的话题。我的女朋友也热衷于谈论,因为我不懂,所以很少响应。有一次我情绪不好,问她,你知道你父母的星座吗,你觉得他们的性格是否与星座特征相吻合,你知道他们的星座是否般配合适吗,如果不般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返回你妈的子宫萎缩成单纯的卵子等待星座般配的家伙给你重新受精?说完我就后悔了,然后我道了歉,她也原谅了我。所以说李芫这个短信在我看来是无需回复的。然后示意女朋友准备做爱。后者不干了,她说,再跟她聊点嘛。我说我不知道聊什么呀,要不你以我名义跟她聊吧。
女朋友很来劲,她一边被我干着一边发短信,不时将她和李芫说的话读给我听。但我心无二用,没怎么留意。
第二天,我在出版社午饭后才又打开手机看了一遍。
我说,你很孤单吗?
李芫说,有点,呵呵。
我说,我能帮忙吗?
李芫说,晚安。
6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那就是我跟李芫上了床。
中午,她说上次是我买的单,可以抽空请我吃个午饭。我说好。这次吃饭,我们开始聊到了王奎和张亮。她还说,上次我说的那些话,她回去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的,但好像我又等于什么也没说。吃完饭,她买了单,我们各自上班。然后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给我发短信。在短信中,她说自己这些年的种种委屈,甚至不厌其烦地打出“******”、“****”这样的字眼。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不到一定的程度,是不会多此一举的。手机打字太麻烦了。反正意思是,这些年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着我也算她的老朋友,所以我有责任让她发泄发泄。我说我很荣幸,只要你想说,随时奉陪。然后她问我几点下班?我说五点。她说她六点。我犹豫了一下,说,那我等你。
这一个小时的等待,我分作了两股。前半个小时,我待在办公室里,给女朋友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那个叫李芫的晚上想跟我聊聊,如果你没什么事,到我办公室来,我们一起跟她吃饭。女朋友说,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哼哼,我才懒得坏你们的好事呢。然后补充道,她跟幼师时代的同学约好了,下班逛街,吃饭,然后去KTV唱歌。
后半个小时,我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想到两个问题。一,我没有告诉女朋友中午也跟李芫吃了饭,这倒不是我蓄意隐瞒,而是我没来得及说,也没想到说,我已经邀请女朋友加入,只要她来,中午吃饭的事自然也就知道了。第二个问题,就是我在竭力回忆两年前,那时候李芫是王奎的女朋友,张亮也一直很喜欢她,那么我不可能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是,没必要否认,我一度也被李芫吸引,希望能跟她睡上一觉,能把她抢过来做女朋友也行。但我那会儿就知道,李芫对我没感觉,她不喜欢我这号的。这一点在两个多小时后就得到了证实。
当我干完从她身上爬下来喘气的时候,她突然说:真奇怪,以前我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你,为什么?
是啊,我说,不知道啊。
再到两个小时前。她是和一拨同事同时从医院出来的,简直跟电影一样,她向她们挥手,然后笑盈盈地向我奔来。
打算去哪儿?她问。
随你。我答。
还吃饭吗?
吃吧,到吃饭时候了。
我不饿。
那就饿了再吃?
那到底干嘛呢我俩?
你不是想倾诉吗,边走边说吧。说着我迈开步子走了起来。结果她没动,站在原地露出不高兴的神色,然后冲我发脾气,你怎么这么说话,谁想倾诉了,真是的。
好,我说错了,我返回拉了拉她的胳膊,走吧。
后来我们就是手拉着手在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她确实没有倾诉,似乎在一直生气,我们就这么默默地沿着人行道手拉着手在走。
你女朋友看到会怎么想?她突然开口说起了话。
应该会很生气吧,我晃了晃手,准确地说,是晃了晃我和她的胳膊。我突然觉得自己如果在我们的身后看到前方牵手男女晃动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胳膊,一定会认为多此一举。
那你怎么办?
我还没想到,不知道。
后来我有点累,提议坐车,她叹了口气,没反对。
在车上,因为四周全是人,我们聊得比较好,延续了中午饭桌上的话题。然后我不禁顺势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不给王奎到你家去呢,你真的有那么矫情吗?
她立即否认,不存在,张亮就去过。
我说,没听他说过啊。
她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他去过,王奎确实没去过,至于你,也没说过要去吧,不能怪我。
我说,那我说我想去呢?
她说,那就去吧。
现在?
可以。
她家的小区确实很大,巷道复杂,难怪张亮迷路。张亮希望自己能轻车熟路,但还是迷了路,张亮为此而感到忧伤。
她的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对于我的到来,手足无措,又惊又喜。我理解这对老年夫妻的心理。李芫的介绍也恰到好处,只说了我的名字,其他什么也没说。当其父母问有没吃饭时,李芫迅速地回答“吃过了”,然后就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确实没什么再需要说的。触摸、拥抱、亲吻,然后脱衣做爱,非常自然。这让我觉得自从我在多年前的餐桌上认识王奎的女朋友李芫以来,这漫长的时光,作为一条射线,其指向就是这个房间这张床。此外,我就是感到饿。她的床头有一个苹果,我们一抵一口分吃了。在吃苹果的过程里,李芫说起张亮来那次。
李芫父母那天不在家。
张亮动了手,她想抱住李芫,但始终没有成功。
张亮说,李芫,你能不能劝我不去广州?只要你叫我别去,我就不去。
李芫,张亮几乎是带着哭腔,我不想离开南京。
她说,你还是去广州吧。
7
我只能这么牵强地认为:王奎是个不出汗的人,而李芫在床上却是个大汗淋漓的人。这种生理区别决定了他们的分手。
当天晚上我离开李芫家已是十点,因为饿,我找了个路边摊吃了半斤水饺。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还有两个女中学生,她们刚刚上完晚自习,需要吃点麻辣烫。在交谈中,她们语言极其粗俗,无比恶毒地咒骂和嘲笑刚刚给她们上完晚自习的教师。我觉得这样不是很好,就说,你们为什么非要上晚自习呢?她们说老师要上。我说那你们不去就是。她们没再搭腔。我想说的是,这两个女中学生提醒我,许多事情没法解释,说不清楚。
进家门已是十一点。女朋友佯装睡着了。我没有打搅她,去刷牙洗澡。在刷牙的时候,我不得不再次从牙膏的底部往上挤,使得被女朋友挤瘪的牙膏管前面部位恢复饱满充实的状态。我和女朋友的生活简单点说,就是她喜欢在前面挤,将前面挤瘪,我则习惯从后面挤,将她挤瘪的地方填实。洗完澡进房间,她已经坐在了床头。
为什么到现在?
去李芫家了。
你们……?
是的。
她开始发起了疯,将枕头、被子、手机、时尚杂志……所有床上的东西砸向我。这我已有思想准备,所以并不吃惊。
我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但这事发生了,我觉得非常抱歉,如果你受不了,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客厅,明天我们再详细谈。
谈?谈你妈的B。她几乎是在咆哮。我皱皱眉头,走到阳台,没有发现有人家的灯亮。身后是她粗重的呼吸,然后是下流、肮脏、无耻、贱、瞎了眼等意料之中的词汇。这些词不仅指向我,我相信也指向李芫和她本人。然后我就看着她收拾东西。我将她送到门口,也给她打开了门灯,这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当门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哭出了声。我说对不起,然后站在门前目送她下楼梯。我感到愧疚,但我觉得这没什么用,也不值得去说去解释什么。我很累,之前和李芫做爱使我疲惫,半斤水饺坠在胃部使我感到困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