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走的时候,正踩着这个城市下班的钟点。小靳来的时候还人模狗样的,有一把好乳都没让它们跳起来打人。但走的时候就凶猛得有些妖娆了。她先是拿脚尖从桌下逗了逗老情人的小弟弟;从吧椅起身时,仅仅一个仄身,就弄出了新天地与大动静:屁股摇曳生姿,胸前山水汹涌。但是,喻水庸喜欢她的骚性。望着她的背影,喻水庸又想到了自己关于背后与前面的理论。可是,这个小靳,她到底是自己背后的人呢还是前面的人?显然自己与她是互为背后,互为前面,按照时髦的话讲,叫二人资源,二人共享。这话也不对,自欺欺人了;他们是二人资源,可哪是二人共享呢;小靳的资源,他只享有了一部分,他的资源,小靳也只享有了一部分。在全球化信息资源共享的今天,设若你真把一个人的资源独享了,那是你的福分,恐怕更是你的灾难。
扯得太远了。还是从全球化回到华康,这间偏僻水吧,这杯再次热过的咖啡。喝了咖啡,思维变得敏捷了些,但没有想象的锋利。
看来,对手一方也加大了博弈力度。难道,是自己的行动激怒了对手?或者自己背后的势力发出了惊动对手的信号?这是一场阵地战、阻击战、白刃战、争夺战,抑或其他什么战?他认为,什么战都有可能,但一定不会形成拉锯战,因为双方都铆足了力量,包括明力和暗力,都不想因华康政治格局变成铁板一块后自己望铁兴叹,不能作为。捞人的方法想来很多,从战争的角度看,似乎只有消灭对手,和让对手撤除包围两条路可走。就成本和应急论,后者自是佳于前者。围魏救赵之计,不就是让对手撤围吗?
天完全黑了下来,喻水庸才感到肚子有了意见。遂叫了小吃,为肚子做起填空题。
服务生收拾碗碟后,他脑子竟冒出********刀天伟下县城调研的身影;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啥意思呢,还有那不无意味的笑?市长强势,书记也强势呵,下一步华康可有好戏看了。现在的问题是,在刀天伟履新的这个新形势下,自己该如何调整部署,形成新的布局。喻水庸很不想改变自己精心的布局,可一次一次变局的出现和到来,教训了他的顽固和幼稚,使他深深体会到,水平,就是对大形势的适应与顺应。大形势就是老子所说的道呵,逆道而行,不就是螳臂挡车吗?现在,刀天伟的履新,就是华康未来五年的道。道的不二法则是,顺我昌,逆我亡。说白了,刀天伟就是华康今天的道。当然,市长也是道,但刀天伟是主道,范平平是辅道;辅道永远要顺着靠着主道走,快不上去,慢不下来,这是常识。不把既有的布局图案擦去,不面对一张净白的纸,是永远理不透一些简单道理的。
喻水庸想清楚了这个主辅问题,不禁幽幽一笑。接下来,正准备给自己最大的下家彭代军打电话,下家的电话却先来了。
十
彭代军在电话里讲,他手下兄弟在二医院发现了专案组副组长陈栋。陈在二医院拿了拉肚子的药后,就往郊外方向去,刚出城,车就掉了头,直接回家了。也不是直接回家的。回家途中,当他发现车后有跟踪后,就让司机把车从市委大院大门开进,然后从侧门出,再然后开回家中。跟踪他的车进不了市委大院,干着急,他笑了,但他笑早了。他以为他的楼下不会再有探子了,但他的以为错了。彭代军的叙述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他的逻辑演绎。
喻水庸开着他的凯迪拉克,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陈栋家楼下。彭代军与他的两个喽罗从路边一辆大奔上钻出来;喻水庸望了三人一眼,没作声,直接进入楼宅单元。他必须把对手封在家中。这样的事,以前很难亲自出面;这一次对手把他逼到了梁山;他只能顶着风险的鬼头刀,从背后走到前面了。
对手问清敲门者何人后,才开门把喻水庸让进了家。喻水庸见对手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拎着公文包,一副正待出门的样子,又见他老婆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只说,没想到吧,大晚上的,打扰兄弟和弟妹了。
喻水庸与对手算得上是朋友,因此对手对他这位不速之客还算热情,但对手老婆比对手更热情。她迅速给不速之客让了座,沏了茶。不速之客像变戏法似地从手包中摸出一瓶香水,说,老婆刚从法国回来,带了点小礼品送朋友,不值钱的,弟妹莫嫌哈。这番不当回事的话,纵是纪委干部,也是无法推脱的。对手老婆接了香水,连说,你们谈你们谈,就欢天喜地钻进卧室去了。
喻主任,有事?是啊,有个事,还想请陈主任帮个忙啊。哦,华康还有喻主任为难的事?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战友找到我,说弋原规划局那个姓洪的科长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还是长房辈的。那个姓洪的科长的老婆找到我战友,让他帮忙打听她老公的情况,并想去看看老公,她听说她老公被双规了,那女人晓得我战友有我这个关系,他们是把我当市领导了,你看搞笑不搞笑。这事?喻主任,这事我还真帮不了你忙,首先我就不知道那个姓洪的科长双规没,再就是他被双规了我也不知他关哪儿呀,不过,既然是你老兄亲自找上门来,怎么着我也要帮你打听打听,如果得知他关在哪儿,让他的家属见个面,应该不是个难事吧。哦,这样呵,那就麻烦兄弟费神了,改天我让我那战友,在东大街天字一号酒楼摆一桌。咱俩兄弟客气啥,谁跟谁啊。二人聊到这儿,再往下,就纯属天南海北瞎掰了。
说话空里,对手站起来,有意无意拉了下窗帘,朝楼下看了会。不速之客想,彭代军他们在楼下车上不出来就好。这会儿,屋中两人,一个从背后看人的表情,一个用后背看人的表情,相信都能看见对方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但不速之客什么动作也没有,倒是对手探察窗外的表情在后背上显露无余了。
两人又开始说段子,刚说了两个,对手就按着肚子跑洗手间去了。不速之客屁股不动窝,等的就是这一刻。对手在那边山呼海啸,电闪雷鸣;不速之客在这边手忙脚乱,紧张操作。
二人是官场中人,说的段子自然与官场有关。
一个说,一位领导在总结自己单位工作上不去的原因时说:一是没有后台,就像寡母子睡觉,上边没人;二是政策变化太快,就像妓女睡觉,上边老换人;三是没能搞好团结,就像和老婆睡觉,自己人老搞自己人。
一个说,西游记告诉我们,凡是背后有人的妖怪都被接走了,凡是背后没人的,要么被一棒子打死毬了,要么被打回了原形。
对手从洗手间出来后,二人又喝了一回茶,不速之客就起身告辞了。不速之客下楼变成喻水庸,开着凯迪拉克,随一柱灯光隐进了夜幕。小区里很黑,小区外街道也已清静、空旷。喻水庸走后不久,陈栋家灯光熄了,一辆越野开来泊在楼宅单元处,不一会,又开走了。彭代军知道陈栋上了这辆越野,想跟踪却不能,一是车灯会暴露跟踪者,二是大哥打来电话让他不必跟踪。
四十五分钟后,昔日威名远播、而今金盆洗手的华康黑道大哥彭代军与他的幕后大哥喻水庸,在丽山苑二十六号别墅碰了面。喻水庸先到,彭代军一进门,就看见大哥正喝着菲佣给他煮的咖啡,盯着笔记本电脑,阴阴地笑。彭代军熟悉大哥这笑,它基本表达出了一位博弈胜利者的笑。
代军,你看,专案组在这儿呢。
彭代军盯着电脑屏显看:一条轨迹,从陈栋家出发,弯弯曲曲,到了市区外一家四星级农家乐后,不动了。
原来,一个多小时前,趁对手上洗手间拉稀,不速之客抓起对手搁在茶几上的苹果,迅速安装了一个手机版GPS卫星定位跟踪软件。对手的手机信息被不速之客放进了云里,又被一台电脑,接收了下来,就是这样的。
知道了专案组匿身地点,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将黑狗,甚至连同那五个贪官,一起捞出来。
显然,不能像影视剧演的那样,找几个冷血杀手,把专案组一干人统统灭了。或者,胁迫要挟履新的********,下令直接放人。又或者,让市长来个苦肉计,再演一出双簧。菲佣早睡了,两个铁血男人还在一壶闷酒中愁肠千转,不得要领。他俩先前是喝庆功酒的,喝着喝着就成了喝闷酒。
彭代军突然说,大哥,三天了还没动静,姓范的滑头该不会撒手了吧?又说,他要玩壮士断腕把自己撇个干净,我姓彭的就给他来个鱼死网破,鸡飞蛋打!与彭代军嘴上声音相应和的,是他身体内二百零六块骨头发出的金属之声。
兄弟说这话,明显不是影射自己,不知怎的,喻水庸听了,竟自心头一懔,又一惊。那根后台链如果从后边一直斩断过来,我背后的人放弃了我,我会不会放弃面前这位兄弟呢?面前这位兄弟,会不会放弃黑狗呢?这是一副多米诺骨牌,一张也倒不得的啊。还有,自己如果进入狐假虎威这个成语中,自己是狐,还是虎?狐得了虎的威带来的好处,难道就一点没想过自己有可能成为虎的盘中餐?难道只有弱智狐,才会想到虎口拔牙?喻水庸这样想过,却说,想哪儿去了,还有老爷子呢。
其实,坐在丽山苑二十六号别墅喝闷酒的两个男人,对于老爷子还有多少年的活头,心里明镜似的,早不抱多少希望了,但当兄弟的并不敢点破大哥的那点矜持与虚荣。
醉眼朦胧中,喻水庸又想,如果捞不出人,又不能让那些人闭嘴,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最先生锈的链条斩断,就像肿瘤医生切去癌变包块。又想,五个窝里斗的文弱贪官,与凶残玩命的黑狗,出于自保,应该已是狗咬狗、互相仇恨的双方了。如果有一个办法,打开分别关押他们的房间,投放一些器物,让他们碰到一起,会出现什么奇迹呢?会不会轰一声,几个人爆在一起,飞上天,又坠入地狱?如果出现这样的棋局,即,关没关住,捞没捞出,算不算斗法双方,斗了个和局?和局就是平手,就是不输不赢,或者有输有赢,这样的结果,不正好可以让博弈双方,顺坡下驴吗?你占了先手,我就回你一个后着。
这样的醉想,只能说明喻水庸永远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想象力超群绝伦,但不一定管用。
十一
英吉利海峡那水天一线处,终于一点一点来了动静,盟军一望无际的战舰向诺曼底海岸一望无际地压了过来。
两个男人还没从丽山苑二十六号别墅的酒精中清醒过来,消息就一个二个上路了。
这些天来,听到这些消息,喻水庸平静如初,似乎一切都是他的布局;春风吹过的地方,依次张开了绿芽;大地的局,总是等在春风必由的垭口;浩大的,摧枯拉朽的反击,全面开始了。但是,最后一个消息,或者说一个人的出现,竟让他五雷轰顶,陷入满局疑阵、全盘皆输的感觉。
第一个消息说的是在刚刚召开的市委常委会上,大家伙儿在研究是否动议一下人事问题时,市长范平平同志提名市监察局副局长卢章辉升任市政府法制办主任。久病不愈的法制办原主任病逝且过了头七,他空出的位子让范平平市长抛出了这一议题。平平同志的提议虽然显得突兀,但也合情合理,常委们原以为********天伟同志会反对的,至少天伟同志也该顺势对监察局副局长提出一个人选,但天伟同志什么也没说。天伟同志没意见,全体常委同志跟着都没意见了。
由于是新一届常委,内中就有本土的和外来的之分;本土事对本土人来说,瓜田李下,断骨连筋,多多少少有些关节,于人于己,总可以说点什么;外乡人像刚剥了壳的蛋,白白嫩嫩,干干净净,怎么说都不碍己;但此时,他们统一把嘴巴这个多功能器官,只用在了抿茶这一方面上。
常委们以为这个议题议完了,没想到市委副书记龙浩同志说话了。龙浩同志说,听说满生同志离任前,以********名义口头指示卢副局长牵头成立了一个联合专案组。现在卢副局长另任了,他此前兼任的专案组组长这一职务,是不是……
天伟同志打断龙浩同志的话头说,法制办和监察厅,都属政府序列,要不,这事还是由平平同志统筹考虑?大家看怎么样?
这一招叫什么来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釜底抽薪吗?自己左支右绌,白招黑招,阳招阴招,什么招都用尽了,连围魏救赵都想到了,还不是空洞乏力,回天无术?高手较力,要么不出招,出招就是狠招,死招,就是解决;而从表面上看,却似清风拂水,一团和气。是啊,平平同志一记釜底抽薪,天伟同志一记顺水推舟,什么都解决了。喻水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几天来的戾气全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