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
40612900000028

第28章 丽江三题(2)

前几次到丽江,大都流连于古城的热闹,并没有注意到木府,也没有注意到木姓土司与丽江的深厚渊源,甚至不知道还有个叫木府的地方。走进木府,走进这个皇城气派、可熏秦里的古宫殿群,就走进了八百年大研古城的心脏。这是随行的丽江朋友告诉我的,言语间流露出不少自豪。我开始还有点不以为然,在心里嘀咕,真有那么神?当看了那些记录着纳西人的沧桑和东巴文化辉煌的木牌坊、石牌坊和万卷楼,翻看了徐霞客的《滇游日记》,体味了这位游历世界,阅尽名山大川、神宫奇殿的奇士“宫室之丽,拟于王者”的惊叹,听了狮子山上那棵古柏的故事,我才感到了自己的短见与浅薄。

越是惊异,越容易产生怀疑。不是怀疑这里的真实,而是怀疑有形的文字和建筑,或多或少会对历史产生遮蔽。当一方文化演变成口口相转的故事,隐藏的东西一定比表现的更要多。

眼前的木府,正是这样。

文字告诉我们的历史,不管是340多年,还是470年,或633年,甚至更长,都只是个数字,僵硬的,并不可靠。事实上,从文字本身,就已看出明显的破绽。木府的前世,肯定不在公元1382年;而今生和未来,也不会在某个时间点打住。1382年只是一个故事,哪怕史料记得再详细,也记录不了它的根系。木府几百年的盛衰,只不过是在忠君思想下,庙堂与江湖之间,上演的一场政治游戏。木府的存在,早已由一个衙门,演变成了一个符号,成为纳西和东巴文化的重要组成。你说它存在了多少年,还要存在多少年?

这也许是个谜,要破译谜底,须走进东巴文化的根系。

我相信,那根系一定与现在的纳西人、以前的羌人,那场跨越千年的寻找迁徙有关。在迁徙中,北方游牧文化,与中原文化逐渐融合,其重要收获之一,就是远道而来的羌人,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中国古代的五行思想,便是其中。既然宇宙万物,皆由五行构成,它们的盛衰和相生相克,构成其循环之源,甚至影响到人的命运;居中的水、木、土,起着承前启后的桥梁作用。既然选中了丽江,选中了这方山水,何不借木而生,依水而栖,立土而盛。当然,这里的借、依、立,已不是五行中抽象的意义,而是纳西人实实在在的落地生根元素。换句话说,是丽江的树,丽江的水,丽江的土地,哺育了纳西族的根。不要怀疑,丽江独有的穿城河、穿殿渠、三眼井,及木楼、木牌坊和木制东巴纸,就是纳西人木崇拜的佐证。“欲得木之盛气”,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早已把木作为与太阳齐名的图腾。

不到木府,就不了解纳西人,就不了解东巴文化。丽江朋友向外地客人介绍木府,总爱这样开头,有点像新闻写作中的5W。而此刻,我的感受很形而下,不到木府,肯定看不到狮子山上的树,也不会了解那棵屹立山头的古柏;不了解树,不了解那棵古柏,就不了解纳西人在想什么,心里珍藏着什么,不明白东巴文化的魂在何处。

产生这样的感受,是因为我在场。先是身,然后是心。是的,要不是导游的刻意介绍,我们很难发现那棵古柏有什么特别,甚至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导游一介绍,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一个个伸长了脖颈,仰头看山。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不禁口头啧啧,暗暗称奇。心里陡增不少敬意,为这树和府的生命奇迹。

古柏的与众不同,从多方面表现。首先是树皮,灰白相间,似耄耋老者脸上的斑痕,与周围其它柏树皮的黑褐色,形成对比。虽然差异并不是很明显,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分辨。其次是树冠,没有其它的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枝杈间略显稀疏和干瘪。我知道,这些灰白、稀疏和干瘪,都是岁月和苍老留下的痕迹。

最明显的区别,还是树干和树尖。

其它的柏树,树干和树尖,都是“挺脊拔身气撼天,根茁骨硬叶枝繁”,充满了古诗词中的非凡气度。而那棵古柏,却弯腰低头,显得有点老态龙钟。不是没有挺拔与傲骨,有的,而且比其它的后来之柏还要更重,更有底气。只是不在形状与表面,而在神中,隐忍于血脉里,只有当你透过那厚重的古老苍劲才能窥见。这样的气骨,非经百年千年的风雨修炼,怎可修得。弯腰低头之下,树高是最令人担心的。好在,年轮和高度,让它在众木之中,仍然可出树头地。否则,我真担心,它可能被那片葱郁的柏林淹没。

它之所以没有被淹没,是那个令人肃然的故事。

那故事说,一代又一代木府土司,都牢记明太祖封赐之恩。明最后一位土司木增多,见明朝大势已去,不愿违一君不伺二主节义,仅36岁,就毅然决然辞去朝廷官职,隐身芝山,潜心修道,终于修得正果。山上那棵古柏,就是他得道成仙的化影。据说,木增多在56岁归西时曾预言,当山崩地裂,洪水淹没金沙江时,这里就会再次繁荣。这一幕,在1996年的丽江大地震中出现;因大地震而闻名世界,丽江旅游业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也是事实。可传说毕竟是传说,姑妄言之,也就姑妄听之。但有一点似乎不可否认,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往往反映了某种民意,无论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还是中国古代,都不乏这样的经典。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发现了纳西人忠义感恩、诚信善良的品质。好人须有好报,包括他说过的话,也会得到美好应验。这是佛教文化传导的因果心理。同样善良的丽江人,以传说的方式,延续他们对节义土司的敬畏。它不禁让人想到,也许正是那棵树,修炼成了眼前的府;或者说,只有柏,只有那棵古柏,才配纳西人的性格,才配得上东巴文化,才配木府。从古至今,所有的丽江人,包括我们这些来去匆匆的过客,都是它修炼的目击证人。

也有淹没。淹没古柏,不,是淹没整个狮子山,整个柏林,整个木府的,是纳西人的另一图腾——阳光。天蓝得碧透,云躲到了天后,阳光成了天空唯一的霸主。好在,深秋时节,阳光不毒。时在午后,斜斜的阳光,从狮子山的背后洒下来,洒下的都是温暖与舒服。这样的福报,只有长久的修炼才可获得,我们沾了那古柏的光。阳光照着现在,也照着过去。我们行走于木府,听着树和府的故事,观今而思古,每一个脚步,都是一个拉长了的影子。

阳光是有的,不管我们高不高兴,祈不祈求,太阳都照样升起。关键是木。欲得木之盛气,肯定离不开树。我猜想着当初的羌人,刚刚来到丽江,伐木为材,修房造屋时的情景。

玉龙雪山太高,冰雪四季,更重要的是没有树。自然想到了狮子山。此山不高不矮,不平不陡,山脉环绕,府邸置身其间,犹如坐入龙背大椅。关键是高林茂。丽江最好的树,就在狮子山上,黄山古柏。这种柏,我小时候就见过,俺家的屋角处,就有一棵。它木质坚硬、细腻,花纹好看。感觉最大的缺点,就是长得慢。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就是那个样子,后来我长大了,它好像还是那个样子。我曾就此问过父亲,信奉佛学的父亲轻描淡写地回答,好的树,不是长,而是修。我又问,什么是修?父亲回答,就是摒弃杂念,诚实守分,一心向善,耐心炼,慢慢悟,吃得苦中苦。小孩只知道玩,哪能理解什么苦中苦,人上人。我仍然似懂非懂,但却记住了父亲的话。

我相信,狮子山上的柏,都是好树。

据说,现在狮子山上的柏树林,是在20世纪50——60年代,群众义务栽种的。只有少量古树,是过去保留下来的,包括刚才导游介绍的那棵古柏。这里还有活水,西河水三面环绕。如果府第坐西朝东,便形成左青龙(玉龙雪山),右白虎(虎山),背玄武(狮子山),东南龟、蛇拱珠的绝妙布局。这就不难理解,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又身为土司的阿甲阿得,当初选择这里建官衙的理由。什么城西南一隅,什么“居中为尊”,这里就是最好的风水宝地。

人修成了仙,幻化为树;树要修成正果,当然是成府。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成府的树,怎配为好树。这不是巧合,而是大道神合。由人而树,由树而府,好树和好人在丽江相遇。这就是丽江的历史,木府的历史,纳西人的历史。

想象的翅膀飞到了六百年前,甚至更早。

那批最早的树,与最早的人一样,是幸运的。人不仅发现了丽江,还发现了树。千年的寻找,与千年的守望,终于在丽江结缘。两个千年的缘,一见如故,天撮人合。伐木而屋,先只是为了安居,包括没有成为世袭前的土司。事情需要人管,社会需要治理。土司是纳西人造就的,且不只一个。丽江纳西族的土司制度,比明朝的历史还要早一百多年。开始可能只是位普通的纳西族人,因为德高望重,处事公正,大家信服,被推举为族长,调解处理一些春播秋收、家长里短、婆媳不和之类的事。逐渐地,威望演变成了权力,信任演变成了依赖,民赋的权演变成了朝廷赋权,局部的权演变成了全面的权,直至成为一方最高统治者。一个长者的威望权力,延伸至一个家族,直至父子相传。老百姓需要官,官也离不开老百姓。不管世袭不世袭,只希望有一个公正的官,能有开明之治。只是,那时的树还只是一棵树。哪怕是优质之柏,父亲所说的好树,独秀于林,也仅仅只是一棵树,还没有修炼成府;那时的土司官邸,也不叫木府,只是房屋,包括开始的“丽江军民府衙署”,与普通纳西民居,也只是用途不同。

从树到府,是慢慢修炼来的,历经百年风雨。

不得不佩服这方土司的聪明。经过长久的修炼,这方土司深得儒家文化之精髓,秉承大唐之遗风,视民为水、官为舟;懂得要巩固统治,就必须既要得到朝廷信任,又要得到百姓拥戴。于是,才有了阿甲阿得的审时度势,率从归顺,举人臣之礼;才有了朱元璋的赏识与赐姓。好一个木,只在朱字头上去掉一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从此,纳西人不仅有了汉姓名字,还有了真正的根。既然姓木,就要谨记皇恩,学习朱元璋的明远见、重农桑、兴礼乐、褒节义、崇教化、讲法度。于是,就有了历代纳西土司的亲民爱民,深得百姓喜爱;就有了官木民和,有了纳西人根的符号木府。

对,皇帝赐了土司之姓,臣民也不能置之法度之外。如法炮制,上行下效,不仅是形式,也不仅仅是为了在政治上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也是为了自己的统治,从族姓和文化之根上,强源固本。在这里,这方土司的聪明再一次得到验证。皇帝赐咱木,咱就赐百姓和吧。好一个和,木字之上戴顶帽,表明咱头上还有朝廷,岂敢犯上;旁边背个筐,装稼禾果谷,表明要获得美好生活,必须勤劳精进。官木民和,不仅是姓氏差别,更是治术:木生和,和依木,勤为本,土生金,求的是官民和木(睦)相处,靠一方水土勤劳致富。丽江土司不仅深谙五行之道,而且读懂了官场游戏,读懂了官意民心。

于是,阅尽红尘,一棵树炼成了府。

木府就这样走来,披着历史尘烟,承载着纳西人智慧,款款地,从容而坚定。既是主人尊姓,又是建筑元素。从屋到府,皆为木造。虽然,过去的木府,已毁于天灾人祸,现在的木府,为1999年恢复重建。但没有人怀疑它姓木,谁也不可否认,那些钢筋混凝土的梁柱,离开了木的灵魂,还有什么意义。

走进木府,就走进了一个木的世界。从形到神,处处感受到的,是木的存在,木的价值,木的神奇,木的神圣。

木府之木,无不蕴含着木的生命哲学——

占山为木。狮子山上满山的柏林,就是见证。

坐向为木。中原王城讲究的是坐北向南,所谓“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老百姓对贪腐官场的讽刺。而五行中,却是东方属木。重木的木府,可以一反千年传统,让自己的府邸坐西向东。既可迎旭日而得紫气,更重要的是为了向木以尊。

守门为木。木府门前,充当护门之神的,不是狮或虎,而是两棵大树。大树巍然而立,不知其名,只知是木。

大门为木。迎来送往,富贵之运,皆从门过。木府大门,均为木板修造,朱红,厚重,瓷实,胜过多少宫殿官府的“铁将军”。

护水为木。水生木,木府当然不可能没有水。进门处,就是清泉流水小桥,林木夹岸,不只是水木相生,还有呵护。

牌坊为木。木牌坊跨桥而见,耸立于木屋之间,上书“天雨流芳”,为纳西语“读书去”的谐音,在这里,却是木府的时髦之语。

殿宇为木。这是木府的主体,气势恢宏,金碧辉煌,错落有致。从木家院、玉皇阁、三清殿、光碧楼,到万卷楼、皈依堂、玉音楼和木府酒坊等,构成了木府的建筑群。据说,鼎盛时期,占地百亩,殿宇过百。它们功能不同,建造各异,但从大型的梁柱,到细处的雕刻,莫不是木的杰作。现在恢复重建部分,虽仅及当初的三分之一,恢宏之势,已是蔚然壮观,属云南留存土司官邸之首。

最重要的,当然是心中有木。

木姓土司知书达理,好礼守义,颇具儒雅之风。谁能否认,其文化之根,乃在于木之精神。万卷楼就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