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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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玉精神(2)

她受邀做日本的友好大使,是静静地震撼人的。她是为了抗日离开比利时,一定要前往父亲的国度救亡。她知道一切。一切中国的苦难和屈辱和英勇,她自己的身心灵肉参加过其全部的撕扯乃至生离死别,但是她保持这样的人道和中道!

无·红楼梦·心经

她的客厅中显著的一处是,正面墙挂了一幅很大的“无”字。意味深长。未有暇看是谁的墨宝。见我对这个“无”字感兴趣,她说:要是给外国人讲,要解释几个小时。有时解释很久也未必能成功。是的,“无”字是东方思想的精魂,难为她孜孜善意,诲西人不倦。思来不禁一叹。这个“无”字挂在这里是她东方学脉的根,也是带给西方的最大礼物,也是她每每劳作的最大的作业和难题吧!“0”出现于东方。有了零数学才活起来了。我教授《组合数学》,概括“1”是组合数学的灵魂,那么她在“0”与“1”天堑之间。我感到她是阳中之阴,太极图中。相应地,我惊觉自己应该是阴中之阳呀!向来是这样的。她难于给他们讲什么是无,我难于数学。

“无”出现这里,在一个家的客厅里,是那么恰切。我有一种感动。我想拍下来。但考虑到她说先生才走放弃了。

出发前,我给自己备音乐,带了一张《红楼梦》光碟,也不带壳子,就放在光驱中。当时就惦着或许韩素音好久没有听过了,可播放《红楼梦》给她听。很遗憾,没有达成。

这次讲稿中我谈到《心经》。在美国的好友发来万佛寺的英译稿。我说:“我为您诵一遍《心经》好吗?”遗憾她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或当以为是一种什么不重要的善意,没有答应。我也为《心经》感动,我知道那就是真理。真理是有的,而还有很多阻隔。

这3个散点集放在这里也很有意味,无?红楼梦?心经,分别对应:无·有·有无之法。

为你的在而欢呼

回到阳光映照的妆镜前,我想到韩素音,心中一喜,为她的如此健康和仍然在工作状态感到高兴,我轻轻合掌欢呼了!人的欢呼是对好的欢呼吧,如同对佛陀,如同法喜,那是因为它有着我欣然而且尚且不知道的,是未曾亲证的好呢!对了亲证(计算机敲出来是亲证,勤政,亲征,亲政,瞧,还没有亲证,亲证是向内求持呀,啊我提出的人的因素是,就是亲证呢。我已经很不觉其实已经是善巧地给出亲证这个佛学上的术语了。没有干戈真好。我想到一个学者的核心思想是:call for,想来是可怜的,大大的人,要求助的是,这样的数学概念,那么是一种求助,一种向古典和过去的成果和现有的体系求助,不过没有什么在精细的思维中,也要用到这样的描述,这时是数学帮助佛学。我真遗憾自己没有在最后的大会研讨上发言。那将是真正地爆发和出示,诗人是法律的制定者。我将去亲证她的好。她也一同亲证了我的好。

运用工具也是一种代数呀!

是天然地我们都是闺秀武尔夫,或者说实现了她的简单愿望。“要管好你的钱”。这让我感到是这个意义上的关爱了。

两个严肃的人的交谈是很轻松的吧。是的,我终生难忘。两个严肃的人,才可能容易地相爱。她健在,她健且在。她健于思,健于爱,健于良知,健于清透的独立。

上面这一段文字是4月5日两次拜访韩素音之间的一天我写下的,即第一次拜访的次日。我当时就为她的健在而欢呼,有一个原因是出发去瑞士之前刘老师对她的健康的强调:“隔一段时间就有消息说韩素音走了,所以不知道她是否还健在;你要看她在医院还是在家,如果在医院,要是她还能说话,都要请她为科幻说点什么。”她全然的健康和出乎我意料的清朗,我不由得欢呼起来。第二个原因就是她本身的好也令人欢呼。我想起联系拜访时,对方介绍韩素音总是说:“她的思维好,很清晰!我没有遇到过比她思维更好更讲求推导的人。年轻人都比不上。当然不是年轻不年轻的问题。”

III第二次拜访

我定的是6日回国机票。4月5日是我的时间,是难得的浮生一日闲。再过一天再去拜访韩素音,是令人期待的安排。体会到她的精细。这是我特别的在瑞士完全独处的一天。黄昏就像住在这里的人去日内瓦湖边散步,那时节正无一丝懈怠。我在攀登另外一座高峰。我在缔造相位理论的高峰。不只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为先贤续绝学,这时科学的精神和古老的东方思想在深刻地化合,隆起形成山峰。

三位女性的环境。想起卡米尔·克洛代尔的“窃窃私语”,三个女人的确是最好的话篓。她们之间的自在,舒畅如同一种物理学上说的场域,以太般的背景,成像一切。我遗憾没有拍下那位瑞士妇女的照片。一中,一欧,一中欧混血。天意总是以那最容易被忽略的,来完成一种对称,只是当时已经茫然。

这次交流充分展开。

“小姐,你摸一下我的手!”

独立寒秋惯了,有些方面就像一个铁蛋。她激烈的反应和批评恰是两个人相处时的叮当作响,不时有火花儿迸溅。

我问她是否写毛笔字。

她打断我:“小姐,我86岁了!小姐你看我的手。我14岁就开始打字。”“我的手受过伤,不过没关系。你摸一下。”见我迟疑,她拾起我的手,“小姐,你摸一下我的手!”让我摸她的手。她拿着我的手顺着掌骨上下理探,那严肃劲儿活像是一位医学教授在教实习生,而标本就是她自己的一只手,的确是有骨头错位愈合后的节。除了这生理的科学的结论,还有一项温柔的记忆,就是她手型精致,纤然又明朗,皮肤上有斑点和青色小血管影子但细润,抚摸掌骨间感觉得到柔软和劲节,好一番慈凉。手似乎有一个人全部的信息,那只骨肉分明的手有全部的敏慧和倔强。她的确是医学博士呢。世界上第一位医生叫伊丽莎白,她也叫伊丽莎白。那位伊丽莎白认为女性做医生更合适,可她不能到医学院读书,因为医学院不收女生。她跟随一位老师在周末学习,当她说解剖了腕关节,赞叹那八块精巧的骨头的结构“它们的连接真美呀!”时,医生老师沉吟道,“你得到的比我医学院的学生四年得到的还多。”是呀,这位伊丽莎白,一样有医学精神,她自豪于在医学院学习的优异,即使此时经由交谈你依然能体会到当年那位英姿勃发的求学者,还有她虽然没有说但是对其意义和价值的热忱肯定。真是高兴极了,有人对医学是这样朴素简单的理解。他们的清透可以和希波克拉底直接对视,或者说通过她我看到了他们,阅读中的史实在这里得到印证。她之从医直抵诗意,直抵科学精神医学精神的源头。时间被刺破,一时恍惚。总觉得她的行医不同于普通医生,如同禅者之跳脱于庸常。

恍惚之间不知道她是老还是年轻?腰真是清风柔曼的腰?她抽烟,很优雅。

恍惚之间不知道她是哪一国的人。一些习惯是欧洲的,一些习惯和思维甚至于一些很隐性的思维却又是一脉的中国味道,而且很深,让人感到熟悉亲近。

“你丑,你去工作。”

从她14岁开始打字说起,她说她母亲对她说:“你的妹妹很美,能够很好地结婚;你丑,你去工作。”她一直学习成绩优异。她也喜欢读书。

说到女人的类别时,她又提到母亲的话。手急切地在眼前抓摸,表示女性化妆。她说不,她不化妆,她要读书。我说我也不化妆。她的两个妹妹都没有学中文。可见她这样贯通东西,战争时挺身而出,奔赴自己的另一个祖国,并不是天然和容易的。

她很多次重复这个“你丑,你去工作”,这几乎是她的女性观。真心觉得她是对的。她是真正没有浪费自己的身体。透彻地劳作,尤其是思想和情感的劳绩,带给她这样清透的果实一般的晚年。

“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历史,不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所以我喜欢你。”关于形而上学,她写下了英文的:Metaphysical。这是一次伟大的指引。不仅是对我,也是对她言中的年轻人,对这个世界。一辈子以良知生活的人。

汩汩龙井

4月5日的拜访,她到厨房去了,出来时说:“你是一个哲学家。”我负责泡龙井茶,大而饱满的一个壶。我泡了一大壶,好不酣畅。我和友人们交谈小聚有劝茶之习,这会儿我们推杯换盏。“我是半个哲学家。”我回答她说。

愉快的厨房时光。她说冰箱很大,什么都能放下,很方便。把洗好的盘子在一个架子上竖起来了,思忖这个方法好。回蓉后我也去宜家买了一个沥水的架子。不经意间会想到她。对于热衷普通家务的女性,的确厨房是一个或许比客厅更自在的地方。她告诉我瑞士政府派人照顾她,很好。还定期给她打电话。她这样说着就仿佛我是她的中国娘家人。素朴时光怎能不令人怀念感动。毕竟是两位热衷于文字和符号的闺秀呀!

她的成功观很别致简单,坚持自己正确的想法,是会成功的。成功不是别的,你做的事有意义,你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他黑吗?”

她向我说她的丈夫陆文星是印度人,是一位将军。也谈到他在一些问题上总有自己的立场。她用小说家的手法,给我讲一个个细节。说欧洲人向她嘀咕陆文星是印度人,黑人等,她常常不在意地掠过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径直问:“他黑吗?”“他黑吗?”我们都笑了。

谈到他丈夫的家,她是泾渭分明的。说那些亲戚以为他有很多钱留下,但是她说没有。“给他20瑞士法郎?”她对我说和问。听着这些,你能感到她对一切有清晰的分别,未必是去为了什么,要紧的是传达出明晰的立场。

她让我要管好自己的钱。这点是说准了,平常总有人让我管好钱,要节约。我总是反感,给出的理由。这次听着,我听进去了。是她对钱和一切的态度说服了我,不能对钱这么不待见。她是管理好自己的钱,文字,家和生活的。包括一张纸片,几种餐垫,一句话,一句话中强调的某一个词。

韩素音的家

潘天寿的画,两幅,挂在过廊。我到杭州曾经十分敬仰地去看潘天寿的画展。熟悉而喜欢。荷花,是他特有的干爽有力有内在韵致的荷花。应该用干净来概括。和她是呼应的,就像看到我熟悉和临摹过的那幅荷花的一位姐妹。还有一幅石榴,来不及辨识落款,但我相信是潘天寿给韩先生画的。

她的桌子上有一本王蒙的英文版的《蝴蝶》,一本不熟悉的作者的论唐诗宋词的英文版著作,一尊卧佛。

各种物件精美,赏心悦目。都有什么故事?须得细究玩味。似乎那些不是一个个具体的物件,而是一个个钮键,拉出来是一根长长的丝,摁下去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的确是博物馆。我感到那是一个浓缩的历史。

她的家是具有清澈的繁复美的地方。关于家想到张爱玲的家,胡兰成初见感到各种物什都成了兵器;我思忖自己的家,各种东西都是法器。我自己的小屋,朋友们说到处都是艺术,韩先生的家到处都是历史,亦到处都是艺术。日本谚语说:家,就是你一手建立的地方。是的,她本身就和国家,家国,家联系着。敏感深谙其中的层层的意义,方才有种种精彩和作为。能摊展开来,又能收束回去。

一个完整的有家园感的人。她在美国的家,她已经捐赠为她的纪念馆。

韩素音自传体小说《瑰宝》的结尾是:“我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里有生、有爱、有死、有笑、有泪、有善、有恶。这一起在苍天之下都是平等的。天道无亲。神奇的梦,我的瑰宝。”我想说,那梦是您的瑰宝,而您可知,您已经是一座瑰宝,真实不虚的瑰宝,其珍贵举世可鉴,就像一种玉精神,芬芳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