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40611700000030

第30章 散文三题(1)

张放

张放,笔名张叹凤,1957年8月1日生。祖籍达县,生长地汶川县,曾插队若尔盖草原。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博士学位,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四川文学奖”等。在文学各类体裁创作与研究方面发表出版著述百万言以上。除长、中、短篇小说之外,出版散文集有《文苑星辰文苑风》《家园的味道》《叹凤楼枕书录》《课堂下的讲述》等,学术专著有《中国新散文源流》《乡愁文学研究》《海洋文学简史——从内陆心态出发》等。

后土

巴蜀以前统称四川,重庆“直辖”以后,身旁多出一个“外省”,但成渝两地人没有产生彼此疏离感,原因在于文化趋同、风俗一致,血源关系紧密,山川相连割不断,这块版图搁在中国腹地很沉、很大,被余光中先生形容为“那么无穷无尽的后土”(《十年看山》)。诗人动情,念之即行写下:“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从母亲到外遇》)“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末了“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当我死时》)余光中先生一生称自己“也是川娃儿”,缘由抗战时期在四川重庆生活过八年,谙熟当地一切。

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天安门阅兵的抗战老兵方队里边,就有川籍将士。说起“后土”,这真是洒血洒泪有战略意义与历史深度的一个形容词。现在到重庆巡礼,还可以瞻拜许多抗战时代名人故居,时光易人,方物依旧,那一盏照亮夜晚山城的电灯或马灯似乎仍旧会亮起来,假如响起主人拾级而下的声音,你并不会特别惊奇,会恍惚间怀疑时间的真实性。承重庆作家协会影视文化中心岳非丘先生邀请,我暑假中亦赴重庆,为纪念抗战胜利作丁点贡献。重庆抗战遗址关岳庙重建工程接近竣工,当年约十万中国远征军将士即相继从关岳庙广场誓师高唱《满江红》奔赴滇、缅、鄂前线作战,不辞以死报国,构筑血肉长城。古代的关岳魂魄,见证了气吞山河的英雄气节。中华民族不可辱,中国不会亡。书生报国,摇笔如枪,我在重庆嘉陵江边上住下,逾二日,撰写关岳庙备选楹联多副,中如:“关岳庙关乎我中华正气河岳完整男儿壮志冲云天/嘉陵江嘉许尔巴国布衣忠孝仁厚赤子丹心报神州”“千里走单骑关云长美髯大刀神勇无敌照丹青/万众仰天啸岳武穆尽忠报国还我河山满江红”等,自感亦还浑成通贴,刊印廊柱,不致失景,还能助兴。

“这把泥土,这把泥土,野火烧过,春雷炸过,杜鹃花重重开过......”就像早年歌唱的一样,你在巴蜀这块黄天后土行足,会油然生浩然之气,后土亦是厚土。闲暇之际,得以仔细打量关岳庙新址前的嘉陵江,以前虽也多次观望过她,从来没有很上心,这次也许是撰写楹联,加之我肩负一个巴蜀文化课题的关系,感觉似乎离这条江的历史人文更加亲近了一层。我亦在四川阆中旅游小住过,当时感觉江水汗漫之外,印象并不深刻。这次打量嘉陵江,诗圣杜甫写的《阆水歌》不由跳出舌边,别有一番品味:“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这一番描写,尤其在余光中先生少年生活过的悦来古镇那一段江面观察中得到印证,除了叹服老杜的功力之外,也对江山胜景及其永恒意义,肃然起敬。哈佛大学著名汉学家斯蒂芬·欧文(宇文所安)写过一部《追忆》,认为我国文学调子即在于极其有限的时间内感悟并抒发对不朽的向往纪念。在这个江边发发呆静思其理,似乎颇为融通。

余光中先生写作文体感特别强烈,他的诗文大多流淌着一股真元之气,地景观念突出鲜明,诗意葱茏,尤以回忆青少年时代生活见长知名,著名的《乡愁》《乡愁四咏》之外如:

他永远记得那山国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万嶂里寻路向南,好听的水声日夜流着,吵得好静好好听,像在说:“我好忙,扬子江在山那边等我,猿鸟在三峡,风帆在武昌,运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远方。”春天来时总是那样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田下喷出那许多菜花,黄得好放肆,香得好恼人,满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邻村的野狗成群结队跑来追求他们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气的大人挥舞扫帚去打散它们。细雨霏霏的日子,雨气幻成白雾,从林木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鹃的啼声里有凉凉的湿意,一声比一声急,连少年的心都给它拧得紧紧的好难受。(《焚鹤人》)

这样的行文用作今天大中学生描写范文,亦还适当。只是学生学习文章中的字句手法易,学得里边从辽阔“后土”与生俱来的那份国家意识、烽火气息、美的珍惜则殊不容易。这是自老杜一直下来的“脉律”,正如老杜形容“石黛碧玉相因依”。“因依”二字,是神来之笔!我们从余光中的诗文中,其实也感觉得到李、杜、苏、辛及至鲁迅、何其芳、废名、沈从文等名家的“因依”。余氏抗战时代在渝就读,嘉陵江日日流经他的面前,新旧中外文学,都在这个版图上不绝如长江水“初发源”,一股脑儿地传授给他。“他永远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几年。丰硕而慈样的四川,山如摇篮水如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他当然不至于那么小,只是在记忆中,总有那种感觉。那是二次大战期间,西半球的天空,东半球的天空,机群比鸟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国上,在宽阔的战争之边缘仍有足够的空间做一个孩子爱做的梦。”(出同前)

钱谦益注杜考《水经注》嘉陵江源自秦州嘉陵谷得名,在渝又称渝江,与长江汇合,以下称“扬子江”。我当知青时私下听唱一首“下江”人创作的歌曲词中就有:“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阿拉的故乡......”唱意颇为惆怅。

一方面是友谊,一方面也许犒劳我撰联辛苦,非丘先生率两位助手驾车陪我探访余光中在渝生活的旧址悦来场。2005年余氏夫妇曾经回来过,引起轰动,见到儿时老同学,新闻多有报道。时过十年,一代人又长成,旧事易消磨,何况古镇正在拆迁与重建,行者寥寥。当我们进入镇政府询问工作人员时,那些年轻的容颜,表现出对新生事物的热情兴趣,历史旧事则多赋茫然。到底有一位稍年长者,推荐镇街道办张书记,说或许知道。果然电询相约黄桷树下,张书记就是当年迎接余先生回乡“省亲”中一员。据他说,余先生别时以丝绸包裹了两匹老屋瓦,慎重说拿回台湾作纪念。

顶着炎暑,山行路径二十来分钟,穿过竹林农舍堰塘,于坡顶一院平地老屋(旧称朱家寨或朱氏祠堂)前,见到昔日青瓦,瓦当都有对称的绘饰,房屋据说全都重修过了,能够见到抗战时代风貌的,除了仍在使用的老瓦外,可能只有风光山石,以及山下那条永不断流、可以俯瞰的、无数骚人墨客曾经吟咏过的嘉陵江了。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阆水歌》)“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蜀人赠扇记》)“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浪子回头》)“那么无穷无尽的后土/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它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它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它做江湖”(《十年看山》)“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皮鞋踩过,马蹄踩过,/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白玉苦瓜》)。

巴蜀大地这片曾经的“后土”,欣欣向荣的地方,你的广袤丰富拧得出水来——汇集成四川、嘉陵江、长江......

2015.10.8于四川大学竹林村

“锦帆应是到天涯”

光阴荏苒,黄裳先生已经仙逝三年了。当年报道消息,媒体对他的称谓是“散文大家”,年轻一代编辑们还有那么怀旧的情怀以及风雅的知识,这着实令人生出几分惊讶几分欣慰。毕竟时代不同,光阴似箭,我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崇拜的文学风气已有更新替代了。从此事上不由想到杜甫当年说的“递相祖述复先谁?”又“晚有弟子传芬芳”,由此看来,我国的斯文源流仍然是承接的。黄裳老人跟随他昔年中学的同班同学亦一生相知的老友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辞世,有如书苑的两盏灯熄灭了,日月既出,皭火不熄,作品的薪传与滋润相信都是无声而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