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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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花青花红(1)

王芸

艺校的人都知道秦沐兮是个脾性古怪的女教授,投奔她名下的学生像入秋的蓬草,日渐稀落。上她课的学生也寥寥可数,因为她从不点名,讲课时视线保持在水平线以上30度角,仿佛目下未存一人。按说她的课学分好混,但是不,她给分极其严苛,在一些学生看来简直是不近人情。五十出头的她,依然一头长发垂至腰部,背影颇有几分仙气,只是岁月断不肯饶人,再标致的眉眼也经不得日月耐心地搓揉。从校园穿过时,她的视线保持在水平线以下30度角,对别人的招呼浑然无睹。艺校的人对此倒是见怪不怪,搞艺术的人本就特立独行的多,这校园里桀骜不驯、形神怪诞的多了去,只是像她这样的仙老太婆确实不多了。许多与她同龄的女教授,都曾是舞蹈界、音乐界、美术界的翘楚,也如仙如画过,却渐渐地都落了凡尘。似乎这么多年,秦沐兮身边从未有过一个贴心知己的人,也仿佛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近她,与她的气场融合。

可是这年秋天,秦沐兮收了一徒,且是一姿色非凡、天资亦不俗的女学生。这女学生是主动找上门来,在秦沐兮家门口守了一周有余,才得拜师成功。那段时间,很多学生绕道来看这美女——绝对的美女,只见她低首敛目端坐在路边的石凳上,那石凳正对秦沐兮家的窗口。窗帘紧闭,至于窗帘后面有没有一双眼睛,就无人可知了。整个艺校都沸腾了。有学生为此设下赌局,有赌成的,有赌不成的,后者的人数远远多于前者。

秦沐兮教的是音乐美学,她的课也带有几分仙气,让学生听来如坠云雾。但懂琴不懂琴的人都得承认,秦沐兮是弹琴的高手。她弹的据说是一把传自唐朝的古琴。那琴音可以让人醉、让人痴、让人忘掉这一时一世。住在六栋的人有福了,他们经常在夜晚听到一阕清幽的琴音,听着听着手里的动作轻缓下来,心也慢慢静了。女学生拜师学的就是古琴。

她并非艺校的学生,大家都不清楚她的来历,只偶尔见她伴在秦沐兮身边穿过校园,视线竟也在水平线以下30度角。两人同样一袭长发垂腰。那气场竟是强大了不止一倍,有勇气上前搭讪的人愈发稀少了。

自有了女学生,每周一、三、五的下午,走过六栋的人就能听到似有若无的琴音了。琴音和桂香、梅香缠绕在一起,被满世界的喧嚣掩埋着,须得驻足细听才能辨得分明。

秦沐兮收徒的新闻转眼成了旧闻,人们的注意力被美术系一新生出租屋猝死事件、某副校长被纪委的人从后勤工作会议现场请走事件、音乐系一女生微博炫富被人肉搜索事件、某教授常年抄袭论文东窗事发事件、为分房某系教师互曝假离婚事件牵着,早拐了好几道弯。再看到秦沐兮和女学生,人们的目光里只有欣赏没有好奇了。

其实,秦沐兮见花青第一面就认出她了。确切地说,她们初见早在大半年前,一个人员有些杂乱的饭局上。

秦沐兮有很多年不赴任何饭局了。系里一年一度的聚餐,她都以身体不适推掉了。可这一次不同,宋苁蓉回来了,从万里之外,带着她的美国丈夫。饭局不是宋苁蓉主持的,是班长,当年他曾追求过宋苁蓉,却******被美国鬼子击败了。这是他失恋醉酒后的原话。打电话给秦沐兮的不是班长,是宋苁蓉。宋苁蓉第一句话是,“兮兮,太好了,我就知道你的号码还没换……”这一声“兮兮”让秦沐兮恍兮惚兮,有多久没人这么叫她了。

那是毕业二十七年后的一次大聚,包厢里的四张桌子围满了,拉拉杂杂的人影,秦沐兮在门外就有返身离开的念头,可她被后面接踵而至的几个人拥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却难以将眼前陌生的形象与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只好晕头涨脑地随着一群人走进了包间。

趁众人热烈寒暄的工夫,她赶紧找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她感觉呼吸不畅,心里翻滚着逃走的念头,可又觉得从角落到门口的距离实在让人生畏,那里站满了正在亲热攀谈的同学们。她无法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宋苁蓉执意和她坐,最终还是被班长拉去了主桌。开席前,班长轮桌做了介绍,秦沐兮才依稀将脑海里残存的名字和眼前的人挂上钩,同学中不少人已是厅长、处长、局长、团长了,也有公司CEO或个人资产数千万的。越过三十年看,时光的雕塑是大刀阔斧,毫不留情的。同学中身材变形的不少,头发谢顶的不少,有三个男同学不约而同地剃了光头,像三盏铮光瓦亮的灯。

席间不断有人过来敬酒,不断有人过来寒暄,秦沐兮都只是淡淡点一下头。宋苁蓉和美国丈夫已喝得双颊绯红,皮特的大舌头本来就说不清楚中国话,现在愈发大喇了,半天吐不利索一句完整的中国话。班长还在不断召集大家用中国式敬酒围攻这个大个子,宋苁蓉想挡都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将一杯杯白酒像喝苏打水一样往嘴里倒。

高潮一波接一波,仿佛永无止境。有人喝高了,开始满世界打电话。被召唤来的人不止和一人相熟,攀扯起来又牵出别的人,于是聚餐的队伍不断壮大。大家学兄学弟学姐学妹地叫做一团,像满池的海藻搅裹在一起。在众声喧哗中,一个女子轻悄悄地上场了。女子怀里抱着的古琴引起了秦沐兮的注意,她这才发现在主桌后面设计有一个小型舞台,放着一张古香古色的案几。女子将古琴放好,开始弹起来。秦沐兮听不清她弹的什么,但从指法看像是《秋风词》。女子的姿态颇美,但指法并不娴熟。可是不管怎样,这女子的出现让秦沐兮终于缓解了呼吸不畅的感觉。

女子弹奏第三支曲子时,面红耳赤的班长才发现了她的琴音。他猛一拍手,“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这是今天酒店特意安排的一个节目——古琴演奏,为了我们远道而来的美国友人,我们要让他充分地、完全地、高端地领略一下中国的传统艺术之美……”

可是美国友人已不胜酒力趴伏在了桌上,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对宋苁蓉的语言和手势提醒都毫无反应了。包间里静了几秒,喧声卷土重来,将整个房间重新覆盖了。

秦沐兮听不到琴音,但可以欣赏女子的姿态,她心里自有一脉琴音回旋。这琴音足以和身外的万千噪声对抗。

红脸谢顶男人走上去时,秦沐兮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男人将脸俯向女子,一只手臂重重地搭在女子的肩上,秦沐兮仿佛听到琴音尖利地一滑,女子微微挪开脸,竭力镇定地继续弹琴,可指端明显乱了。男子将酒杯凑到女子面前,嘴里说着什么,秦沐兮仿佛闻到冲鼻的酒气喷吐在脸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拽紧了。女子不得不终止弹琴,抬手去挡男子和他的酒杯,身子在琴凳上倾斜出六十度角,男子不依不饶,脸凑得更近了,看起来就快贴到女子的脸上了,女子慌乱地伸出两手推拒,可她的肩膀被男子紧紧搂抱着,秦沐兮看到女子抬起头来张望,似乎想求援,可是没有人注意这一幕。女子更加慌乱了,目光凌乱地划动着,像一只惊惶的小兽。男子还在压下去,压下去。有一刻,女子的目光和秦沐兮碰触了,秦沐兮心尖一颤,可是女子的目光划了过去。

在秦沐兮没想好怎么做之前,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座椅,带着她径直走到女子和男人面前,她伸手拿过男人手里的酒杯,将酒倒在地上,让酒杯落向地面,她走出包间门时才听见清脆的玻璃落地的声音。

依稀有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径自上了门前的一辆的士。当灯光在风中流动起来,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秦沐兮不知道花青是否记得半年前的这段遭遇,记得自己。

但这,并不足以让秦沐兮接纳花青。最终让秦沐兮接受她的,是花青带来的一份古琴谱。

宋苁蓉回国待了大半年,美国友人去了四川深山中做志愿者,她不愿去,一个人在老家逍遥。她来学校看过秦沐兮几次。这个大学时代与秦沐兮最贴心贴肺的好友,睡在上铺的姐妹,没有对她的独居生活表示任何惊诧,反而对她屋内的素净雅致啧啧赞叹。宋苁蓉说她在美国的家赛同狗窝,美国友人喜欢纵容孩子在地上乱爬,而他自己也常常率先垂范。

秦沐兮想她一定听说了他们的事,包括昔日的很多同学。也是,当年金童玉女的绝配,分开自然是重磅新闻。加上姚未从的性情,凡事没有隐忍的道理,哪怕为了她他也不会。

可宋苁蓉一味讲着与美国丈夫间的龃龉,两个文化背景迥异又脾性急躁的人,相互磨得血肉模糊方有今天难得的一些默契。宋苁蓉边说边笑,有时笑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秦沐兮带着淡淡的微笑为她倒茶。“当年,我可是羡慕死你了。”宋苁蓉收了笑,语气里忽然有了千山万水。秦沐兮能感觉到目光落在脸上的分量。当年,宋苁蓉的恋情遭到父母的反对,不被很多人看好,他们却走得比他们远。她为宋苁蓉的杯续满茶水,不抬头,也不说话。“听说,姚未从还是一个人……”“苁蓉,记得你喜欢听《关山月》,我为你弹一曲吧。”

宋苁蓉去国的前一天,绕来艺校见秦沐兮一面,临别紧紧抱住她,力气大得像个男人。她附在她耳边,“兮兮,不管你说自己的生活多么好,太静了,你身边需要一个人,不管男的女的,也不管老的少的,总之你身边需要有个人。”

将宋苁蓉送上美国友人的车,又独自走回家,秦沐兮的眼泪才落下来。宋苁蓉临别那一抱,仿佛还紧紧箍着她的身体。这一去,万水千山的,两人不知还有没机会再见。这一想,秦沐兮仿佛回到了父亲去世之时。距那场大悲已有三年,她再没有淋漓地哭过。

父亲去世时,幸亏有几个贴心的弟子操持。追悼会上,秦沐兮一身素衣白脸静立,不寒暄,只淡淡地弯腰回礼。姚未从也来了。长发洒肩,依然一派玉树临风模样。旁人都等着看这出好戏。秦沐兮只一抬眉,左挪一步,轻微的一小步,就将攒眉欲作姿态的姚未从漏了过去。这一小步,让姚未从回味良久,末了摇一摇头,这正是秦沐兮的姿态,不激不烈,不卑不亢。错过就是错过。再无法挽回。

几乎是踏着宋苁蓉尚未消隐的影子,花青突然出现了。这让宋苁蓉的临别赠言仿佛是预言。

而且,花青还带来了一本古琴谱。

睹物如见人。古琴谱其实不古,只是纸页泛黄了,显得古旧。这是一本手抄卷,端正的毛笔小楷,减字谱的点撇钩捺间都是熟悉的气息。花青是在第三次来叩门时带来的,秦沐兮没有开门,花青就放在了门口,用一张素纸包裹着。

即使没有扉页上那几个字,秦沐兮也认得出来,是父亲的笔迹。那年父亲忙碌了一冬一春,将几首古曲重新打了谱,又亲笔誊抄了两份送出去。这显然是其中一本,但从谱上看不出是送给谁的,它为何落到了花青手中?正是因为这个问号,让秦沐兮在花青第四次叩门时让她进了屋。

可花青对此一问三不知,只说是旧书摊上碰巧遇到,想到老师一定喜欢古琴谱就买下了。这份让花青说不清来历的古琴谱,让秦沐兮最终接纳了她。

后来,秦沐兮问过旧书摊的地址,花青答得含糊,说是路边偶然撞见的一个书摊,隔天又记起来,说那书摊在文教路上。那里是全城有名的旧书一条街。

秦沐兮还真找去了,其实是一家旧书店,店主倒是记得这本旧琴谱的买主,却不记得卖主了。只是他的记忆有点误差,他说那天下暴雨,来人穿着雨衣进来,面目没看清。他将花青误记成了一个男人。秦沐兮有些失望,又问有没有和琴谱一起收来的书,或许可以找到来处。店主摇头。这几年秦沐兮一直在整理父亲的资料,很想顺藤摸瓜找到一些新线索。店主埋在杂乱的旧书堆里翻找了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