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村头观察了好一阵。月光下的黄沙梁,就像梦中的白天一样。一切都在银灰色的透明空气中呈现出原来的样子--树还是那样高,似乎我离开后树再没有生长过。房子还那样低矮,只是不知住在里面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村庄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记不清自己离开黄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醒来,看见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庄,泊在月色里。
就在前半夜,我还一直担心自己走错了路。我记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顶上蜿蜒向西,绕过一道沟后直端端戳向村子。
谁把路朝北挪动了半里。我自言道。
有人为了种地往往会把道路挤到一边,让过往的人围着他的地转。有一年我穿过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时路还好好的,路旁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几天后当我回返时,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并浇了水,种上粮食。我费了大半天时间才绕过去。我想,倘若这个种地人心贪,把地耕种到天边,那我就永远被隔在地这边的他乡了。
而这片荒野并没有人耕种,好像路不小心从沙梁上滑了下来,要么是向北的风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这边了,像吹一根绳子一样。
不过,我想是另一种情景:一场大雪后,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线和标识覆盖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门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确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只好大概地瞄一个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门的人、车马也都不加考虑地循着这行脚印走去。这样每一场雪后,道路总会偏离原来的轨迹,有时偏左,有时偏右。整个冬天没有几只脚真正地踩在路上。只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后,人们才惊讶地发现:把路走偏了。但又没有谁会纠正这个错误,原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还是走到该去的地方,目的地不会错的。
那时候我们刚刚结婚,我整夜守着你,不知道村里发生了啥事。几个兄弟都离我远远的,夜里他们睡在房顶和院子里。母亲啥都不让我干,顿顿给我吃鸡蛋。
你最要紧的活,是让你媳妇赶快把娃娃怀上。
我最听母亲的话,父亲离开后,母亲的话语成了我们家里唯一的长辈的声音。她温和舒缓地覆盖着这个家庭,我们按她说的去做,或者当面答应,背后照自己的想法去干活。无论听从与否,我们都不能没有这种声音--从祖辈的高处贯穿下来的骨肉之音。父亲母亲,你们的声音将最终成为儿女们的声音在代与代的山谷间经久回应。不管我们年轻时怎样不听话,违背母语父令。最终还是回到父亲母亲的声音中,用你们的话语表达我们自以为全新的人生、做着父母语言中的所有事情。
芥,你也是听了你母亲的话温温顺顺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欢我,想嫁给我,你母亲同意后这个意愿便成了你母亲的,你是个听话的好女儿,照母亲的意愿做了你愿意做的。我也一样,从第一夜开始,我整夜整夜地折腾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劲,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练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个夜晚都渴望着和你做这件事,现在终于和你睡在一个炕上,钻进一个被窝了,我却突然意识到这是母亲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亲没说出之前我只是在夜里偷偷地想你,母亲说了,我就照她的意愿去干。我没干过这活,笨手笨脚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从哪下手,父亲没教过我这活,又好像教过。我记得八岁那年,有一天,父亲把我带到地边,让我看着他种地。
记住,种地要先从地头开始,一锨一锨往中间翻,不能图省事。
芥,我知道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走捷路,我等了二十年,这会儿就等不及了。你一直咯咯地笑。我是不是错了,你教教我。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图省事,直接在地中间挖一锨、洒一把种了事。我要翻过该翻的山,走过该走的平地,把边边角角沟沟凹凹都照管好,侍弄好。你夸我活干得很细呢。我说来粗的了。你大叫一声。院子里狗狂吠起来,它多少年没听到这种叫声,有些陌生了。房顶上一根檩子也同时嘎巴一声,像压断了似的。我不知道睡在房顶的是老几,他一定在为我干着急呢。芥,我得再用点力气,你让我再试试。
我十六岁那年,母亲让我去开一片荒地。放下这么多熟地不种,开什么荒呀。我心里叨咕着,还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长着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样子没人动过一锨一锄。这叫处女地,开起来费些劲,但你不能老在别人开过的地里捣腾。男人嘛,总要整几块处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几锨,地太硬,锨怎么也插不进去。母亲我是不是劲太小了,没到开荒的年龄。你父亲十三岁就开始在荒地里舞锨弄锄了。我懊丧地坐在地上,看着硬邦邦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时,扛着锨回到家里。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过去,现在不做,将来还会去做。
母亲,我面对的依旧是你几年前让我去开的那块荒。我依旧像几年前那样慌乱无措。不是锨不行,你配给我的家什样样管用。可我好坏插不进第一锨,地太生,我一使劲芥便大声地喊疼,母亲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听到了。
吃早饭时,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几个兄弟,他们眼巴巴望着我,想让我回答什么。母亲只有你看出来了:事没干成。我的脸上依旧是几年前从荒地回来时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开出那块地,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
芥,我看见母亲叫过你,低声地问着什么。你一脸羞红,不时摇头或点头。早晨的阳光温和地照着院子,我浑身燥热,坐立不安,几个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农具下地。其中一个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墙根的铁锨,锨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镰刀的人,你们却让我使锨。
我要在地上挖个洞。
挖个坑。
挖口深井。
我想着有个东西就像锨把一样粗硬起来。我回过头,看见母亲把嘴贴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说了句什么。
你一直没告诉我母亲对你说的那句话。母亲从没有那样神秘地对我说过什么,她有很多儿女,不能单独把某些话语告诉其中一个,她的每句话都是说给每个儿女听的。她一定想通过你把一句隐秘的话悄悄传给我,你却把它隐藏了,不向我透露一个字。芥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年,我每夜每夜在你身上翻找,一遍又一遍,不放过一个隐秘处,每个地方我都想进去。我想象母亲的那句话已作为秘典藏在你身体的某处,我要找到它。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吻你的嘴唇,我把所有的热情用在你的其他器官上,我想感动它们--我能感动它们。你的嘴不告诉我,我就问其他的器官,它们会说话,你的嘴说不出来的,无法表述的,它们会表达得生动而美丽。
村子里忽然响起哼哼叽叽的声音。我听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发出的那种呻吟。从路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空气被这种声音搞得湿乎乎的。
都几更了,还有这么多男女在调情。
我记得以前村里没这种声音。那时的夜是多么安静,大人们悄无声息地行着房事,孩子们悄无声息地做着梦。
以前只有牲口交配时才发出这种快乐无比的呻吟。牲口所以要呻吟是因为,它们都是公的爬在母的背上行事。各自无法欣赏对方的面部表情,只好靠声音传递信息:母的一哼叽,公的便知道整舒服了。公的一噢噢,母的便领会日高兴了。
村里人啥时也学会这样叫了。是跟牲口学的。
多少年来村里的男人女人虽是面对面、眼对眼、嘴对嘴、心对心地干那事,但都是黑灯瞎火,有天没日地干。有时从窗户门缝透进点星光月光,也是朦朦胧胧,不明不白。只觉得稀里糊涂就有了一炕儿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枣也罢,都是一种方式整出来的。先是一对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尔后是一尾精子和一尾卵子在更加黑暗的阴道中摸索到一起。一个人从孕育到出生都是这么荒唐和盲目。
全不像种地,先分清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传宗接代的事却由不得你,到了兴头上一股子洒出去,五花八门,谁知是些啥货色。光图了快乐,管它饱子、秕子、病子、千万粒种子最后只发一个芽,结一个果,却不见得是最好的。
芥,我洒给你的都是秕子吗。都是存放经年的陈腐老子吗。很多年间我不分季节地播种,我在一小块地上洒了那么多种子,竟没一个发芽的。是饥饿的你把我的所有种子当口粮吞吃了,还是那一小块地只长芳草。芥你记不记得那个夜晚我提一把镰刀上炕,我让你脱衣,你惊讶地望着我,还是脱了。我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镰一镰,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还用镰刃刮净毛根。“这下就能种出粮食了。”我说着一口气吹灭油灯。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终于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找到了我的镰刀,它被磨得只剩下一弯废铁。
这户人家看样子是喂牲口的,房前屋后垛了从远远近近的野地里割来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压在这些高高的草垛中间,要是能翻出来,我会一眼认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谁都不一样。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只有我能看出的记号。我暗暗在我经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迹,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个字,我走到哪,就把这个字印到哪,在某些关键地段,我有意把脚印踩得很深,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多年后当我重返这片荒野时,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过的痕迹。很早我就预感到我还会来到这片荒野上,还会住进黄沙梁,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大群,那时的我作为曾经人世的向导,走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前面,扛一把铁锨指指点点。我引他们走我走过的长短路途,经历我经历过的所有事物,他们不会比我做得更出色。
我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没见一头牲口,人也不知干啥去了,门窗敞开着。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干的,院子中间的一棵榆树,也像枯死多年了,树杈上高高地吊着只破马灯,足有两个人那么高。我想是树很小的时候,这家人把马灯挂在树枝上,坐在树下的灯影里一夜一夜地干着一件事。后来树长高了,马灯跟着升到高处,在这个谁也够不着的高度上马灯熬干灯油,自己熄灭了。这家人的活干完了没有呢。
枯树下面是一架只剩一只轱辘的破马车,一匹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车辕中间。显然,马是套在车上死掉的,一副精致的皮套具还搭在马骨头上。这堆骨架由一根皮缰绳通过歪倒的马头拴在树干上,缰绳勒进树身好几寸,看来赶车人把车马拴在树上去干另一件事,结果再没回来--或者来得像我一样晚。这期间榆树长了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架吱吱乱响的木椅上,爱怜地抚摸着我的镰刀,我真心疼啊。是怎样的一个人把我的镰刀使唤成这样了。他用我的镰刀干完了本该由我去干的这些活,要不是找这把镰刀,我的草也会垛得跟这户人家的一样高。一把好镰刀,在别人手中经历了一切,变成一弯废铁,它干出的活成了别人的。我想了想,要干掉多少活才能磨废一把镰刀呢。干完这些活要花多少个年月。想着想着我惊愕了:这户人早已不在人世。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也许我的一辈子早就完了,而我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游荡,没完没了。做着早不该我做的事情,走着早就不属于我的路。
亲人们一个个走掉了,村里人也都搬到别处,我的四周寂静下来,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走路声。我在一个人的村庄进进出出,没有谁为我敲响收工的晚钟,告诉我:天黑了,你该歇息了。没有谁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种,播种和收获都已结束。那个院子再不用去扫,尘土不会再飘起,树叶不会再落下。更没有谁暗示我:那个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中飘散。结束吧,世间还有另一些事情,等着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