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奇奥先生,我亲爱的朋友,可能我的信写得很糟;然而,既然回复您的信,我就写几句。您知道,乌尔比诺去世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极其残酷的灾难,但也是上帝赐予我的一个极大的恩赐。这份恩赐,就是:他生时,照顾我的生活;死时,教我死亡——并非郁郁死去,而是带着期盼死去。我把他留在身边二十六年,我一直觉得他非常可靠、非常忠诚。我曾使他丰富起来,而现在我指望他成为我暮年的支柱,他却被从我这带走了;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在天堂再看到他,到那个上帝给予了他幸福的死亡的地方,那个上帝向他明确表示他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对他来说比死更残酷的就是,把我活活地留在这个欺弄人的世界,留在无尽的担忧中。我身上最好的部分已随他而去,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苦难。1556年2月23日。米开朗琪罗这样结束他的书信:“我请求您的援助,并请您带我向本韦努多先生道歉,如果我没有给他回信;可万般思绪给我带来如此多的痛苦,我无法写信。”也可以参看《诗集》,卷一六二。
在脑中一片混乱的状态中,他让自己的侄子来罗马看他。列奥纳多和卡桑德拉,对他的忧郁担心不已,他们来到罗马时,发现他衰弱了很多。而乌尔比诺托付他,让他监护自己儿子们(其中一个后来取名叫米开朗琪罗)的任务,让他重新迸发出新的力量。他给乌尔比诺的妻子科尔雷拉写了很多充满感情的信件,并答应把小米开朗琪罗带到自己家中,承诺“会给他甚至比侄子列奥纳多的孩子们更多的爱,教他所有乌尔比诺希望他学到的东西”(1557年3月28日)。科尔雷拉后来再婚(1559),米开朗琪罗始终无法释怀。
他还拥有其他奇特的友情。因为天生对所有社会规定的条条框框有强烈的反抗意识,他喜欢周围聚集一些思想简单的人,一些出人不料、激情四射且方式随意的人,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其中一个叫脱坡利诺,是卡拉尔的石匠,“他自以为是个卓越的雕塑家;他若不附带运送三四个自己捏造的、让米开朗琪罗几乎笑死的小雕像,就不放行装载大理石块的船只”参看瓦萨里的笑话集。;——一个叫梅尼格拉,是瓦勒达尔诺的画家,“他时不时来米开朗琪罗家,要他画个圣洛克像或圣安东尼像,然后涂上颜料,把它们卖给农民。就算国王们都费劲力气才能从米开朗琪罗那得到一些作品,为他,米开朗琪罗却能搁置一切,而按照梅尼格拉的意志进行创作。其中一个就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十字架》”参看瓦萨里的笑话集。;——另外,一个剃须匠,也酷爱绘画,米开朗琪罗为他作了一幅《圣弗朗西斯科受刑图》的草图;——还有众多罗马工人中的一个,曾参与建造尤利乌斯二世陵墓,以为自己在不经意间成为一个伟大的雕塑家:因为他乖乖地听从米开朗琪罗的指令,把一块大理石雕刻成了一尊绝美的塑像,这让他瞠目结舌;——还有可笑的金银匠皮洛托,外号拉斯卡;——游手好闲的因达克:这个古怪的画家,“像他厌恶绘画一样爱好闲聊”,而且总说,“毫无乐趣地工作是对基督教徒的侮辱”据瓦萨里叙述。;——尤其,还有滑稽可笑、无邪的基乌里阿诺·布吉阿尔蒂尼,米开朗琪罗对他有种特殊的好感。
基乌里阿诺拥有天生的善良,生活方式简朴,没有丁点坏心思,没有任何野心。这让米开朗琪罗大为喜欢。他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溺爱自己的作品。但米开朗琪罗认为他这样很幸福,因为他自己总是不能对任何事物感到满意,这十分不幸……有次,奥塔维亚诺·德·美第奇要基乌里阿诺给米开朗琪罗画幅肖像画。基乌里阿诺开始创作作品:他让米开朗琪罗坐着一言不发地待了两小时后,对米开朗琪罗说:“米开朗琪罗,来看看,起来:外貌的主要精髓,我都画出来了。”米开朗琪罗起身,当他看到肖像时,笑着对基乌里安诺说:“你画的是哪个魔鬼啊?你把我一只眼睛画得凹到太阳穴里去了,你自己瞧瞧吧。”基乌里安诺听到这话,勃然大怒。他轮番把肖像和模特看了好几遍;然后不客气地说:“我不觉得;不过坐回去,如果有错,我会修改。”——米开朗琪罗知道对方所处的处境,笑着重新坐到基乌里阿诺的对面,基乌里阿诺看了他和画好几遍,然后起身说道:“眼睛就是我画的这个样子,实物就是这样的。”——“那好吧,”米开朗琪罗笑着说,“这是实物的错。继续,别吝惜色彩啊。”据瓦萨里叙述。
米开朗琪罗对其他人从没有如此的宽容,却滥用在这些卑微的人身上,可能是同情这些自以为是伟大艺术家的可怜的疯子们,也可能是为了嘲弄这些滑稽虫,这些人也许能让他对自己的疯狂进而反省。这真是凄凉且可笑的讽刺。如所有阴沉的灵魂一样,有时米开朗琪罗的脾气让人忍俊不禁;为了迎合贝尔尼,他写了一些滑稽的诗。但是他的笑话总是很严肃,具有悲剧色彩。比如,对他老年残弱的漫画描写。(《诗集》,卷八一)也可以参看他一封爱情诗中滑稽可笑的模仿。
三孤独
L’anima mia, che chon la morte parla...《诗集》,卷一一〇。
就这样,他独自一人和这些卑微的朋友们生活在一起:他的助手们和那些疯痴的朋友们,还有其他一些地位更卑微的朋友:他的家畜——他的母鸡和他的猫。一次他不在家中时(1555),安吉奥林给他写道:“母鸡们和公鸡先生都洋洋得意。但是小猫们却为没能看到您而伤心,尽管他们不缺食物。”
他到底是孤独的,而且他越来越孤独。“我总是独自一人,”1548年他给侄子的信中写道,“我不和任何人交谈。”——他不仅逐渐和社会脱离,甚至与人类的利害、需求、乐趣和思想脱钩。
使他重新与同时代的人有所瓜葛的最后的激情——共和热情,接着也熄灭了。而1544和1546年,当他两次身患重病,并在斯特罗兹这个被放逐的共和党人家中受到他朋友瑞奇奥的接待时,这共和信念的激情闪出最后一缕光芒。他身体恢复后,便祈求避难于里昂的罗伯特·斯特罗兹提醒法国国王履行诺言。他还说,如果弗朗索瓦一世来平息佛罗伦萨的动乱,使它恢复自由之身,他将自费为弗朗索瓦一世在执政广场上树立一尊铜制的骑马雕像。1544年7月21日,瑞奇奥写给罗伯特·迪·菲利浦·斯特罗兹的书信。——1546年,为感激斯特罗兹对自己的盛情款待,米开朗琪罗送给他两尊《奴隶》雕像,后来斯特罗兹把它们转献给了弗朗索瓦一世。
但这只是他政治狂热的最后一次发作。在1545年和吉阿诺提谈话中,他几乎表达了托尔斯泰般对斗争的无用性和对恶的不反抗的思想:
胆敢杀死一个人这是极大的自负,因为我们并不确切知道他的死亡是否可以衍生善行,也不知道他若生存是否就不能行善。我也不支持这些以为如果以恶开始——即杀人——便不可能创造善的人。时代变化,新事件接连而来,期望转变,人类变得疲倦……可最终,人们没有预料的事情总是发生。
还是同一个米开朗琪罗,曾经颂扬刺杀暴君的行为,如今面对自以为采取行动可以改变世界的革命者而大动肝火。他很清楚自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严厉指责的是他自己。就像哈姆雷特,他现在怀疑一切,怀疑他的思想,他的仇恨,以及他曾经相信过的一切。他向行动说再见。
“这个勇敢的人,”他写道,“在回答某人时说:‘我不是政客,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说的是实话,但愿我那些在罗马的工程比国家大事让我操心得更少些!”1547年,写给他侄子列奥纳多的书信。
事实是,他不再仇恨了。他无法再仇恨。太晚了:
我好不幸,太长的等待让我疲惫不堪;我好不幸,太晚实现我所期望的!而现在,你知道吗?一颗慷慨、骄傲而高贵的心原谅并奉献给冒犯它的一切——因为爱。《诗集》,卷一〇九,第64首。在这首诗中,米开朗琪罗假设这是个诗人和一个被放逐的佛罗伦萨人的对话。可能写于1536年亚历山大·德·美第奇被谋杀后。这首诗于1543年第一次出版,并被基阿克莫·阿尔查德勒特谱曲。
他住在玛策勒·德·克尔维,在特拉扬集市。他在那有栋房子,带有一个小花园。他和一个男仆在所有这些仆人中,有一个法国人,叫瑞查德。(1552年6月18日。《注释》,第608页),一个女佣,以及他那些家畜在这里栖息。和这些仆人一起,他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利。“他们都粗枝大叶,邋里邋遢,”瓦萨里说。他经常更换仆人,而且痛苦地对他们埋怨不已。“我想要,”他给列奥纳多写道,“一个心善而且干净的女仆人——可这真难:她们全都肮脏又放荡……我生活得很糟糕,可我付的费用却很高。”(1550年8月16日书信)他还跟贝多芬一样,同仆人们老发生争执;在他的《注释》(如同贝多芬的《对话册》)中保留着因为家务活发生口角的故事:“唉!真希望她没在这里待过!”1560年,他解雇了一个女仆之后这样写道。
他的卧室阴暗得像座坟墓。《诗集》,卷一八一。“蜘蛛在那到处施工,还细数他们建好的小纺锤。”《诗集》,卷一八一。他在楼梯中央,画了一幅《死神》,死神的肩上扛着一副棺木。棺木上写着墓志铭:“我跟你们说,跟给予世界灵魂、身体和精神的你们说:在这个黑暗的匣子里你们可以拥有一切。”(《诗集》,卷一三七)
他像个穷人一样生活,勉强吃一点“他非常朴素。在他还年轻时,他有一点面包和红酒就够了,只是全心投身于工作中。在他暮年时,自从他创作《最后的审判》以来,他就习惯喝一些酒,非常有节制,但也只是在晚上,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尽管他富有,却像个穷人般生活。从来或者很少有朋友跟他一起吃饭:他也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宴请。因为他总认为这样自己就是馈赠者的受恩人。他的朴素使他总是精力充沛,只需睡很小一会。”(据瓦萨里叙述),而且“不睡觉,晚上又起来拿起凿子工作。他自己用纸板做了个防护帽,把它带在头上,中间放了根点燃的蜡烛。用这种方法既可以照明,也不会妨碍手上的工作”瓦萨里注意到他不用蜡而是用山羊油脂做成的蜡烛,就给他寄去了四十斤羊脂蜡烛。米开朗琪罗的仆人把这些羊脂蜡烛拿给他,但米开朗琪罗拒绝接受。仆人说:“主人,我的手拿得快断了,我不想再拿回去了。如果您不愿意,我就把他们一根根插在房子前面的干泥潭里,然后把他们都点亮。”米开朗琪罗反击道:“那就放在这里吧。我不希望你在我的门前做出那傻事。”(据瓦萨里叙述)。
随着他渐渐变老,他更加被孤独包围。在整个罗马城沉睡时,自己躲避在黑暗中工作,对他而言是一种内在需求。静谧是对他的恩赐,黑夜是他的朋友:
哦,黑夜,哦,温柔的时光,尽管黑暗,一切努力终将达到平和,颂扬你的人仍看得很清晰,了解得很清楚;而赞美你的人确有完美的判断力。你用双剪切断一切疲惫的思绪,任由潮湿的阴影和停歇侵入的思绪;你把我从世间带到天国,那正是我期望前往的地方。哦,死亡的影子,因为你,灵魂和心灵所有的敌害——困苦都不复存在,你是给予痛苦之人最好的、最有用的药方,你还给患病身躯以健康,你擦干我们的泪水,你驱散我们的疲倦,你替好人涤净了仇恨和厌恶。《诗集》,卷七八。参看《附件》,卷二二。
弗雷认为这首诗是写于1546年,在创作《最后的审判》和建造圣保利教堂之时。后来纪瑞姆于1554年左右转载。另一首关于黑夜的诗(《诗集》,卷七七),拥有最美的诗意,更加具有文学色彩,比较珍贵。
有一天夜里,瓦萨里去看望这位年迈的老人,当时他正独自一人,在他凄凉的屋中,面对着他那尊具悲剧色彩的《哀悼基督》像,陷入沉思。
瓦萨里敲门时,米开朗琪罗起身来到门前,手中拿着烛台。瓦萨里想仔细观看塑像;但米开朗琪罗让蜡烛掉下,蜡烛熄灭了。这样他便什么也看不见。在乌尔比诺去另找一支蜡烛的途中,主人转向瓦萨里,说:“我这么老,以致死神经常来拽我裤腿,让我跟它走。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倒下,像这蜡烛一样,像它一样,我生命的最后一束光也将熄灭。”
死的想法在他脑中萦绕,一天比一天阴暗,一天比一天诱人。
他对瓦萨里说:“每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都引起死的感触。”1555年6月22日书信。
死对他来说似乎是生活中唯一的幸福:
当过去在我眼前显现,——而且这无时无刻不发生,——哦,虚伪的世界,这样我才清楚地了解人类的错误和过失。那相信你的谄媚、你的虚妄的快乐的人,实际是在为自己灵魂受痛苦的煎熬做准备。他很明白,这个有过经历的人,你多少次承诺的和平和幸福都是你所没有的,也是你永远不会拥有的。而且,最不幸的人就是在世间停留时间最长的人;而存活时间最短的人,则最轻易地就能重回天国……《诗集》,卷一〇九,第30首。参看《附件》,卷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