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科长被提拔做了办公室副主任,见了我愈加没有笑容,见了有用的人愈加笑容可掬。他来我们科里少了,每回来时都是一脸副县级的严肃,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转圈,象在思考什么问题。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但他找科长赵刚总是打电话,总是会说:“让赵刚来我屋里一趟。”赵刚很郑重地拿上纸笔过去了,一会儿回来了,原来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让早晨要继续打扫好卫生,保持从前的整洁。有一次赵刚就在言语里流露出不满来。淡淡一笑说:“姚主任进入角色真快。”又叹气说,“姚主任老是不放心,觉得秘书科离了他就要塌了天。”我不以为然地说:“行政这活儿,一般来说离了谁地球也照样转。”
由于晚上加班,我刚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姚主任就进来了,转了一圈儿说:“小幸,你找找赵刚,叫他马上来我办公室。”这时候上哪里去找?我先是往赵刚家里挂电话,没人接。我又往他岳父家里挂电话,老头子说没来这里。我只好如实对姚主任汇报。话还没说完,他就用很重的口气对我说道:“你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也要找到他,我有件急事要找他。”我突然想起来临下班前综合科的小王说过要请赵刚喝酒。我立即给小王打传呼。不一会儿小王就回了电话,果然是在外面喝酒,电话里就听到他的嘴里呱呱唧唧嚼着,大声问道:“谁?”我就说:“你赶快让赵刚回办公室,姚主任找他有急事。”小王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急事,啥事不是心急火燎的。”我只好耐心地重复一遍:“你让赵刚快回来就是了,姚主任在办公室里等着呢。”小王慢悠悠地说:“好,你别和姚主任说我们在外面喝酒。”我想了想说:“那么我就对姚主任说赵刚去他岳父家里了。”
刚放下电话,姚主任就赶过来了。我连忙撒谎说:“赵刚去了岳父家里,马上就回来。”十几分钟后赵刚还没来,姚主任又过来催问了,并不耐烦地唠叨:“怎么还没来?”他非要我挂赵刚岳父家里,他要亲自问问。我只好胡乱在桌上翻,假装找不到电话号码。姚主任瞪着眼,叹息用手敲着桌子说:“咋就这么晕,咋就这么晕,什么时候能适应工作?”我心里火气直冒,当时恨不得把电话砸到他头上。他临走时气冲冲地说:“十分钟内你找不到他,一切责任你来负。”
我又打了小王的传呼,可是,钟表叭叭地走过了五分钟,小王还是没回话。我正要再call,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赵刚一脸酒气进了办公室,红着眼瞪着我说:“以后没事少到办公室里来。”他大概还嫌发火的力度不够,把手里的杯子砰地摔到地上,玻璃片在水磨石地面上刷刷滑出很远。这时小王进来了连忙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姚主任也过来了,也没理杯子的声音,只是对着赵刚说:“你快过来,咱们说说材料的事。”我气得直喘粗气。小王安慰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个熊脾气。”我委屈地说:“他太欺人。姚主任要找我有什么办法?我非得找他问问他骂谁。他打我可以,骂我不行。”小王劝我说:“你可千万别,你为了弟兄们也别和他闹。”他劝着我出了门说:“你也太认真了,就和姚主任说没找到不就完了吗?” 我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上让凉风一吹,倒也清醒了些,想起小王的话,觉得自己也确实太认真了。又想起某本书上说过,许多在行政上混的人,混不出名堂,不是因为不认真误事,而是太认真不会来事。我想自己这种谨慎认真——应该说是死板的个性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
闷闷地回到窄小的二室一厅,突然觉得宽阔得让人手足无措,我感到了深深的孤寂。我站在阳台上,看到前面二楼里的长发女人穿了很小的上衣在厨房里梳头,胳膊抬起时,仿佛能看到饱满的前胸。我就呆了很久,意识到时我感到有些羞愧,恨自己太无聊。最后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心因为孤寂而特别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楼上一定是在洗澡,一会儿是拖鞋的声音,一会儿是撩水的声音,似乎还有那俊俏娘们儿的嬉笑声。那个小娘们有一双大眼睛,双唇圆润,胸脯饱满,裸体的她那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臀,一定是惊心动魄地丰满。我浑身禁不住一阵燥热。楼下的声音也那么清晰。说话的是一个尖锐的女声,她正把一串愤怒一条条甩给什么人,而那个人一直没有回应。这女的就越说越有劲,那个人终于有了回应,是个浑厚的男声,一字一顿地道:丢你娘个×。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吐出,我听到一声可算轰然巨响的陶瓷碎裂声。再后来一切归于平静,那个尖锐的女声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感到有些失望,象小时候看电影,突然停了电。
我想和什么人说话。这人不是芬兰。我说什么她从来不反驳,和自言自语没什么区别。蓓儿呢?我一下才发觉,虽然和蓓儿有过好几夜的肌肤之亲,我们在一起时说的话实在很少。我们主要的是动作,我们完全用动作交流,语言处于一个很次要的地位。我思念她,也主要的是思念那些动作。我们通过很多信,但信里说了些什么?反来复去,其实只是述说彼此的想念。这使我明白了和蓓儿在一起时那种隐隐的缺憾,以及我为什么这么快迷恋羽婷。羽婷虽然初中没有毕业,但她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站总台又使她见多识广,从容大方,善于表达。我突然很想听到羽婷的声音,那时已经九点多了,但我还是跑到大街上,拔响了羽婷的电话。自从给羽婷留言后,她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以为羽婷一定把我忘光了,可是没想到她一接电话就哭起来。她抽泣着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给我电话了。
这个电话打了有十几分钟,旁边那个等着打电话的女孩急得直跺脚。我把发生的事给羽婷讲了,她劝我说:“你不该有这种想法的,今天的事你一点错也没有。姚主任叫你找,你就该找。要说有错错在赵刚。身为一科之长,素养这以差,他应该感到羞愧。明天醒了酒他应该向你道歉。你忍到这种程度,说明你素质够好的了,要是我早和他骂上了。”羽婷很会劝人,或者说我愿听她的劝,后来心里就不那么憋闷茫然了。最后她哄小孩似的说:“别四处乱逛,回去好好看书吧。”我象个听话的孩子嗯嗯连声。
第二天赵刚到办公室,他果然向我道歉。他说:“小幸,昨天晚上的事别当个事了。杯子是摔给姚主任看的。”赵刚见我没吭气又接着道:“那人心理有些变态,平时我早就烦透了。他想把手下的人当橡皮泥,爱怎么捏就怎么捏。为不了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又是责任心了,又是为地级领导服务了什么的一大通屁话。为地级领导服务怎么了?那要给国务院领导服务那得怎么办啊?”他越说越有气,“你跟着那个人干,力有你下的,好你一点也落不到头上。咱写了材料,他从来不让咱直接给市长送,哪怕一个主持词,他也要亲自送给市长。要是写很好,他就说他费了多少多少功夫。要是哪里有点儿毛病,他就说这是谁谁写的,‘就是这一个地方我没看就出了漏子’,他只要让你去市长那里,一定是材料里有什么问题了。昨天晚上他叫我来干啥?就是把乡及乡以上工业利税数误用了地方乡及乡的数,改过来就完了,他非要我去给市长解释。当然,他能吃苦,早晨早早来改材料,连饭也顾不上吃,咱也很感动。可是他这么做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升官儿?”听罢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有,咱们都是同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我开始进行中篇创作的尝试,晚上经常去办公室向微机里录入。每晚上都要和羽婷通电话。有时她会把电话挂过来说:“好哥哥,在微机前呆长了对眼睛不好,你要注意休息。”每次总使我心里暖暖的。有许多个晚上我就在办公室里睡沙发,和羽婷通话一直到深夜一两点。话是越说越亲密。有一次十点多了,羽婷照例说:“好哥哥,不早了,你快回家吧。”语气很甜又带了撒娇的味道。我就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说:“羽婷,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她顿了顿道:“你说吧,我不生气。”我就暧昧地说:“我想,想亲亲你。”说罢心怦怦直跳,只怕那边劈头盖脸说一顿。好一会儿那边没有声音,我试探着问:“羽婷你生气了吗?只当我没说好不好?”那边幽幽地道:“我没生气。”
我真正亲羽婷,大概是在二十天后。
那天学校刚放秋假,芬兰来了,吃过饭我依旧到办公室里去,堂皇的理由自然是改我的中篇。
到了办公室,我立刻给羽婷挂过电话去。羽婷慌慌地道:“你快上来,我怕死了。”
那天和羽婷站总台的王小姐有事请假,就羽婷一个人值班。晚上当地有名的混子“王六子”约几人去喝酒。每回他喝了酒总要动手动脚胡说八道。平时和王小姐两人,王小姐能说会哄的,也不很在意他在嘴上手上赚点小便宜,羽婷也就大都没什么麻烦。今天她一个人值班,王六子进去时看她的那种色迷迷的目光就让她心底里发虚。我骑车上去,看她那么惊慌的样子就说:“没什么的,他敢把你怎么着?”羽婷悄声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来我单位闹过好几回,借酒发疯,砸玻璃摔暖瓶的。我们经理也拿他没办法,他闹了,还要再请他一场酒。”我就说:“让派出所弄了他去。”羽婷不以为然地说:“派出所也好好儿不管他,这样的人左右逢源,那他有什么办法。有几回罚了他的款,可派出所的那些大盖帽见了他还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如今这世道都怕这地头蛇,好人都怕恶人了!”
我坐在总台里面看电视。一会儿楼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羽婷的脸色就有些慌。我故作大咧咧地道:“你看你,真是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刚说完,一个瘦瘦小小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满面赤红趴到总台上说:“羽婷妹妹你值班呢。”羽婷陪着笑脸说:“嗯。”并讨好地说,“少喝点吧,回去俺嫂子不让你上床。”那男的嘻的一笑说:“不让我上正好,我有的是床可上。你嫂子是求着我上呢。”说罢,叼着烟走了。羽婷作个眼色告诉我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小六。我心里说:“连毛加屎不到二十斤沉的东西,怕他怎的?”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王小六和一个络腮胡子歪歪倒倒地下来了。王小六说要喝水,进了总台却猛不丁一下从背后抱住羽婷,双手紧扣在羽婷的胸上。羽婷尖叫一声站起来,在他手上狠抓了一把,愤怒得脸色大变,嘴唇直哆嗦,转身从窗台上抓过暖瓶向王小六扔去。王小六敏捷地一跳,全然不象喝了酒的样子。暖瓶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玻璃片混在水里溅出很远。我看到王小六的手扣在羽婷胸上时火就呼地窜起来了,一把把羽婷拉到身后道:“羽婷你给我躲开。”又对王小六说,“你小子是不是人?”恶从胆边生,手里抓起总台上的圆珠笔,心里想他但敢怎么着我就把他的狗眼挖出来。大概我脸上的凶恶非同一般,那个络腮胡子问:“你是谁?”我没好气地说:“我是羽婷他叔。”王小六就问:“亲叔还是啥?”我就恶狠狠地说:“叔不亲啥亲?”王小六说:“羽婷妹妹,我和你闹着玩的,你也太狠了。”羽婷气愤地说:“你这样我恨不得杀了你。”我挥手让羽婷闭嘴,对王小六说:“她一个女孩子家,你这样也太不象话。”那个络腮胡子说:“他喝多了,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俩是西边这村的。”我见好就收:“你们是当地的,更应该对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上混的人好一点,女孩子出门做事不容易,你们这样叫我们家里人怎么放心?”然后我又佯装对羽婷说:“还不把地上收拾一下?你这脾气是越来越好了。”我向那俩人笑笑说:“这闺女打小就这脾气。”那两个人回楼上后,羽婷仔仔细细地洗了很长时间的手。嘴里说:“这混蛋别传染了我。”我问:“什么?”羽婷说:“这混蛋有那种病,他用了我们的电话我都要仔细清洗的。他一家人根本管不了他,他老婆更是连问也不敢问,随他在外寻花问柳,三五天就带个女的来我们这里登记住宿,还个个花枝招展一脸骄傲的!” 直到九点多他们喝足了吃饱了唱够了后才走,王小六出门时还和我打了个友好的招呼。羽婷非要送我回去,说不放心,怕他们给我亏吃。两人边走边说话。羽婷埋怨道:“你看现在是什么社会,我一个中学同学在学校时天天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可上回还带个不三不四的女的来住。”我说:“也许是他对象。”羽婷哼道:“什么对象,一见是我在总台他脸色慌得那样。他的对象是俺的一个同学,哪有那么漂亮?现在真是感情泛滥又最没感情的社会。有谁还为爱跳楼,为爱割腕儿?我真是对任何男孩子都不敢相信的。”羽婷说完,我脸上有些发烫,眼前滑过蓓儿躺在我的床上拘谨地扭动着身子的情形。
到十字路口南边的桥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那里已算得上城郊,没有路灯。我们趴在桥栏上说话。话题当然有的是,不觉一个多小时。羽婷说我给她的感觉很特殊,有时象她爸,有时象大哥哥,有时又象小弟弟,总之她不想向别人说的话却愿说给我。我把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手指一次次去碰她的腮。她推开我的手道:“你别弄俺的头发。”
羽婷说:“自从没了亲娘后感到爸是一天天地疏远她,调动工作自己跑,自己有病没人问。我感到自己很孤单,特别半夜里醒来,常常感到自己无处可去,感到自己没有一个亲人……”说到这里时,羽婷已泣不成声。那晚不是十四是十五,在月光里,含泪的羽婷有了一种别样的动人,那时我就一下把她抱到了怀里。羽婷挣扎了几下,但被我抱得死死的,后来就温顺地伏在我怀里抽泣。然后自然是我吻了她。先是额头,然后是眼睛,吻到唇时,她左躲右闪的,但哪能躲得过?那时我感到她的身子有些抖。或是因为有些冷吧,那时已是初秋,那时邮电局的大钟已敲了十二下。
开始下夜露了,两人都感到冷,就回到羽婷的单位,轻手轻脚打开总台的门。里面有四把椅子,羽婷排起来半躺在我的怀里。我再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而且两臂抱住我,迎着我的吻。我轻轻地咬住她的舌头,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脖子,然后一点点向下滑,最后就压到她的一只乳上。她去推我的手,我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它,把她抓疼了。我说:“你让我亲亲它,我就不弄疼你。”她松了手,我知道得了她的默许,两只手贪婪地抚摸着它们。羽婷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后,笑笑问:“你当初和芬兰谁先亲的谁?”我撒谎道:“当然是芬兰先亲的我。”幸亏屋里光线昏暗,看不到我的脸红。我解开她的纽扣,暗淡的光线里我看到了瓷器发出的细腻洁白的幽光。又过了一会儿,羽婷先笑了好几次——那笑极不自然,象干浆糊贴上去的,问我:“你结婚前是不是就和芬兰‘在一起’?”我承认了,但我说:“是在结婚两个月前”。 这会沉默了更长时间——那沉默让我有些心慌。羽婷脸上挂起那僵硬的微笑时,问道:“你们不要个小孩吗?” 我说:“要啊。” 羽婷问:“什么时候?” 我说:“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羽婷勉强的微笑也做不出来了,质问:“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们没有感情怎么会有孩子?你是不是觉得俺笨要耍俺?” 这话实在有些冤枉,两人是不由自主发展到这程度,我的确没有什么预谋。羽婷并不听我无力的辩解,质问:“如果我非要嫁给你,你怎么办?” 我稍微一想,道:“怎么办?你以为我没想过?和她离婚。可是她正怀着孩子,这时我没法提。” 羽婷突然间又象个温顺的孩子了,伏到我怀里拍打着我的胸脯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俺,是俺对不住她,是俺害了她。你快回去吧,从今后好好待她……”她擦干了泪对我说:“你现在就走,从此不要再给我电话,咱两个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时我第一次感受到羽婷坚硬的一面。她打开门,一扫往日的温柔,几乎赶一样让我出了门。
那时天已经放亮,路边卖小吃的开始布置摊位。我心里充满了失落,但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这样结束了最好,要不我怎样去面对蓓儿呢?我早就觉察,如果羽婷知道还有个蓓儿,一定有一场不可收拾的风波。 回到家时,进门芬兰没开灯,也没吱声。我拉开灯,看到瘦小的芬兰合衣蜷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昨晚她一定等到很晚。我满怀愧疚地走近了去摸她的脸,摸到了一把泪。芬兰并没睡着,就势攥住我的手说:“我昨天开始拉肚子,到现在没好。我担心咱的孩子。”我听了这话,更加不安和惭愧。我哄孩子似的说:“没什么,别怕,过会我就给你拿药去。”芬兰说:“是蓓儿来了吗?”我说:“没有,绝对没有。”那时,为了表达我的愧疚,我以少有的温柔脱光了芬兰的衣裳。把芬兰裹到身下时,我对自己说:“从此再也不要辜负善良的妻子了。”
某天早晨醒来,芬兰说他又在动,把我的手按到她的大肚子上。我果然感到了那个小生命的动作,象刚刚睡了一觉在打一个呵欠。我突然冲动了起来,一只手放在芬兰肚子上去继续感觉那个小生命的运动,另一只手就到那个生命出口去。我说他就要出生了,我看看现在这里是不是大了些。芬兰的热情被我唤醒了,那个生命的出口象一朵紫红的花开放着,闭合着,开放时花瓣舒展得很大,我就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条粉红的生命通道的尽头,有一个梨样的隆起。那就是孩子居住十个月的宫殿大门。花朵舒开的时候,我看到那宫殿门前泛着一层薄薄的水流,浸润着那条粉红的生命通道。在那花朵闭合的时候,就象泉水一样涌出来。附和着花朵的闭合,芬兰的腹部也在有节奏地收缩。我们都知道这时的禁忌,但我们都无力控制。我跪在芬兰两腿间,两臂支撑着身体不敢压到她的腹上,小心翼翼地进入了那生命通道。我们都不敢有剧烈的动作,而在那生命通道里,却在进行着一场剧烈的拥抱。芬兰比任何时候都热烈,频繁地有力地紧密地一次次把我裹紧……结束时我发现了淡红的血液。我们都紧张起来,可是我不想让芬兰觉察我的慌乱。我说:“不要紧,你过去问问对门。”芬兰穿好衣服去敲了对门宁大夫的门。我听到宁大夫道:“不要紧,是快生了,你洗洗澡,去医院就行了,我这就打电话给妇产科说一声。”
安排芬兰住了院,我从办公室找了车回家把我二姐叫来。芬兰开始阵疼但并不剧烈。医生说:“早呢,最早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进产房。”晚上我就回家睡。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我怕出什么意外,又可耻地隐隐地盼着芬兰出意外,我想象着有一天带着新人去芬兰的坟上看她,想到她的种种好处禁不住悲痛欲绝。我身边的人——一会儿象是蓓儿,一会儿又象是羽婷——在劝我。
第二天早晨我去医院,没想到芬兰已经进了产房。二姐着急地说:“你不快点来,就要生了,你快进去。”芬兰问了好几遍了。我进去,芬兰让我站在她身边,抓紧我的手。医生说:“再用力,再用力。”芬兰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医生说:“稍歇一会儿。”医生让我摸芬兰的****。她对身边的两个护士道:“这样有助于加快分娩,有些时候还很管用。”我不好意思地说:“还是让我姐姐来吧。”医生说:“别人不管用的。”那两个小护士就轻轻地一笑。在两个年轻护士面前我有些尴尬,抚摸芬兰时觉得十分别扭。医生对两个护士道:“真是很有效,你看她腹部的收缩很有规律,也很有力量。”芬兰喘着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医生说:“那你就歇一歇。”又打发我跟着那个小护士去拿催生剂。我拿了催生剂连忙向回跑,还没进门就听医生高声说:“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我看到医生正从一团血肉里抱托起我的儿子来,他浑身沾着血一脸皱纹,象个小老头。护士拿了一根塑料管,放进他嘴里吸了几下,孩子就哇地哭起来了。芬兰脸上绽出笑来。护士放到小磅上称了说:“三千二百克。”医生看了看芬兰下身说有点儿拉伤,要缝几针。缝完了针,我把芬兰抱回病房。芬兰说饿了,我二姐已经买来了热稀饭,剥了鸡蛋喂芬兰。
我并没有影视里男人喜得贵子的狂喜,甚至还有点儿遗憾。我漫无目的走到街上,看到公话亭时就忍不住拨了羽婷的电话号码。此前我已经给羽婷拨过几回电话,一听是我她“咔”地就挂断。这回她身边大概有人,故意大声地道喜,嘱咐买红糖什么的。一会儿人大概走了,我就听到啜泣声。羽婷说:“章子,如今你做了爸爸,有了名副其实的小家庭,从此咱两个到此为止,不然对不起孩子了。”我说:“羽婷,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我觉得和她长不了的。” 羽婷带气地说:“你觉得,你觉得,老是你觉得。你觉得有什么用?现实摆在这里的,你总是不肯面对。是你忍心抛妻弃子还是我忍心伤害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我知道没有亲娘的滋味,我不能再把这份苦嫁给你的孩子。” 我慢慢地说:“羽婷不能哭的。” 那边大概来了人,羽婷干笑了两声说:“这样多好啊,就我说的那样。我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的。”说罢把电话“啪”地一声就扣了。三天后芬兰出院回我老家坐月子。因为是个男孩,一家人皆大欢喜。面对一家人的喜气洋洋,面对襁褓里的婴儿,面对芬兰一脸幸福,我真的收了心。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这么一个弱小善良的女人,你何忍把她们推到难测的人生风雨里?
回家后芬兰缝合的伤口有点炎症,我回城去问妇产科医生。她说很正常的,只要把消炎片——复方新诺明研碎了,撒上就没事了。我就骑车返回。在爬摩云岭那段最陡最曲折的路时,我看到羽婷正坐在对面慢慢驰来的客车里。她那落落寡欢略带忧郁和高傲的神情我太熟悉。羽婷同时也看到了我,并招了招手。我看到刹车灯亮了,知道一定是羽婷要下车,就调头回去。原来羽婷是被同学约来爬摩云岭的,那四个同学显然是卿卿我我的两对,羽婷陪他们爬山有什么意思呢?半道上羽婷就兴致全无,干脆坐车回家。下了车,家又不想回了,实在不愿看后娘那永远小气的神情。就找了家饭店,随便吃了饭,闲逛一阵又坐车回来了。说好在下面的水库边上汇齐一道坐车回县城的。我就骑车送她下去。等了个把小时没人影,羽婷道:“这些狗东西是不是回去了?”我说:“算了,别等了,我送你回去。”羽婷说:“不用的,有的是客车。你要急着走,就走吧。”我心里是想早些回去的,听羽婷这么一说,反而只好道:“我骑车,早晚无所谓的。” 我们下了大坝,到水边上坐着去。一到那遮人眼目的地方,我收回的心又不安分了。
羽婷一会儿赶我走,一会儿又不让我走,不觉就日薄西山。最后我决定送羽婷回城。可是到了城郊,羽婷不让向她单位的路上拐,让我一直向南,向西,向北,向东,一路之上羽婷迎风而泣。再回到去羽婷单位的路口,羽婷又让我送她回家。那么晚了,回家是不合适。那么去哪里呢?我心头几次滑过空空荡荡的二室一厅,但是我的思想不敢在那方面多作停留,我知道一旦进入那个小天地里,会发生什么故事。我知道自己的脆弱。又讨论一阵没有结果后,我终于说:“要不回西边我的家。你敢不敢去?”羽婷仿佛早想到了似的说:“怎么不敢?”我看到她的眼睛很亮。后来羽婷说,当时她绝对没想到会发生那事,只是为两人有个安静温暖的地方相拥过夜而高兴。
其实两个人进了房间并没有立即做什么,只是在沙发上说话。后来羽婷说累了,我就抱她到了床上。我试探着问我在哪睡啊?羽婷说在床上啊。我开始吻她,慢慢地一件件脱光了她的衣服。暗淡的光线里羽婷的身子那样白,真是动人心魄。我艰难地压抑着强烈的欲望,在外边小心翼翼地彷徨着。不是不想,一旦真正地进入,两人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我怕这种变化。然而最终还是深深地进入了。羽婷梦呓般的呻吟,那不安的蠕动,让我的身体里涌起了风暴。我进入她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世界末日将至什么也不必苛守了。羽婷身子一颤,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我。后来羽婷说,在我提起身子她明白将做什么时,她就知道完了,羽婷再也不是从前高傲的羽婷了。那一夜和蓓儿的情形太相似,睡眠始终没有结成一张稠密的网,我们一次次地放纵。但对我那欢愉实在是一种沉重,整个过程总是伴随着对蓓儿的回忆,她们两个在我眼前交织着,重合着,分离着,使我有一种撕裂感。
我给了羽婷一把钥匙,从此她隔几天就下来一趟。有一天她留给我一个纸条:
章子哥:我走之前,还想重复问了你好几遍的话:你是否在内心深处真正地喜欢我?我不求你的富贵,不求你的荣华,只要我的真心换到你的真心。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我无话可说,你如果说话不负责任,我亦无怨言,更不会纠缠你,一切都怪我太不知好歹。我很明白你的想法,这正是我的无奈。羽婷。
这使我的灵魂受到一次拷打。此后有一段时间我甚感不安和羞愧,我离几年前期望的理想自我相去太远。那时的我会无比鄙视现在的我。然而我发觉自己的变化也非我自己所能左右。人都有欲望,但我们努力控制着它;人的灵魂深外都有丑陋,但我们极力与它搏斗。然而某种时候因某种原因,这种控制和搏斗放松了,灵肉裸露。这时人就会变得十分脆弱,身不由已,就如一个剥了皮的苹果,它想保持着它洁白的光泽,但它面对空气的氧化作用一愁莫展,变得黑褐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