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这种碰触会非常艰难。我一位好友,他做类似练习时,因为恐慌至极而不敢做。那是因为,他的妈妈在五十来天的产假结束后,就开始上班,而此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独自待在家里。邻居后来对他妈妈说,那时他的哭声之惨烈,让他们都害怕。
依照心理学的理论,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待着,是最恶劣的做法,他很可能得最严重的心理疾病,譬如精神分裂症和躁狂抑郁症等。事实上还好,我没在他身上发现这种可能性,但是,他的确是将自己防御得特严密,这导致他不能构建稳定的亲密关系。
一位网友在我微博上说,她常做一个梦:她很幼小,躺在床上,旁边有只巨大的老鼠,她害怕至极,担心老鼠咬她,她的手还会抠旁边的墙,黄土被她抠了下来。后来她了解到,她在生命最初的几个月,就是这样独自躺在床上长大的,床旁边是土墙,有时会有老鼠出没。新中国成立后,妈妈们的产假一直很短,最初只有四五十天,后来也不过三个来月,而依照心理学的理论,孩子至少要让妈妈带到九个月,才能保证这个孩子有一个最低的心理健康基础。
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国家的无数孩子,以及无数成人,在婴儿期都是独自长大,那该多恐怖。
不仅城市如此,农村也一样。我河北老家农村的长辈们说,他们那时孩子太多,带不过来,就是将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待着,而大人们去地里干活,常常孩子就这样自己待着,一直到能走路。
难怪中国人做“碰触你的内在婴儿”练习时,会有那么多人有非常恐怖的意象,而这种恐怖中均有两个元素:
一、没有人爱这个婴儿;
二、这个婴儿想毁灭这个没有爱的世界。
第一个元素,会让一个人形成很深的绝望感和饥饿感,绝望是因觉得爱是不可能的,饥饿是因为渴望爱。这两点相互作用,就会在内心中形成一个黑洞。有这个黑洞的人会知道黑洞的存在,而且会觉得黑洞永远无法填满。
第二个元素,会让一个人有可怕的愤怒与怨恨,我曾梦到的挥舞着巨大的流星锤砸毁一切建筑物的巨人,就是这种可怕的愤怒与怨恨的表达。
《咒怨》中的鬼小孩,我那位来访者感觉到的鬼婴,则是更形象的表达,没有血色的脸,是缺爱,而泛着蓝光与可怕的叫声,是可怕的愤怒与怨恨。
如此可怕的内心,我们能怎么面对?简单的答案是:将这一切压抑到潜意识中去。
压抑到最严重的地步,就是彻底切断与自己内在婴儿的链接,好像它的特质在自己身上都不存在了。
然而,我们又会寻找一切机会,试着与它建立链接。
看到我内心有一个饥渴而恐怖的内在婴儿后,我很快也明白了,我为什么几次恋爱,找的都是小女孩一样性格的人。特别是现在的女友,她对自己的欲望非常执着,对金钱非常在意,个性也丰富多变,攻击性也很强,在捍卫她和我以及亲朋好友的利益时果断有力。这种个性一开始吸引了我,但到一起之后给我造成很大困扰。我经常想,为何她就这么自私,这么不考虑别人,欲望这么多!
做了那三个梦后,我找到了答案。我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和尚,但却与自己的原始生命能量切断了联系。结果是,我过于理性,有些刻板。这都是弗洛伊德说的超我在主导一个人。我从记事起,就是一个小大人形象,感觉是,我从来没有过童年,只是偶尔有孩子气的画面。
我女友则一直就是个孩子,她活在自己的欲望中,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自私,但其实,真到了要关心人的时候,她比我更温暖,也更有力度。认识她的时候,她已 24 岁,但看上去就像十七八岁。
我和她在一起,她向我要的是稳定感,她的内心太多动荡了,而我向她要的是孩子气。我的内心太成人、太僵化、太刻板了。
但我总对她有不满,希望她放下一些欲望,更能为别人考虑。直到做了那三个梦,明白我与自己的活力严重切断了联系后,我才懂得,我是通过选择像小女孩一样的她,试着与自己内在的小孩恢复联系。悟到这一点后,对她的不满一下子少了很多。
我和她这种搭配,在现实中很常见。一个理性而刻板的无欲无求的好人,找了一个感性、灵活而总觉得不满足的坏人。好人缺乏活力,缺乏积极性,而坏人虽然活得痛苦,不能像好人那样对太多事都若无其事,但坏人有活力,他们解决问题的能力,常常胜于好人。
这是我个人的故事,当然也是太多人的故事。我们的家庭和社会也有种种复杂的机制,辅助个人一起压制他们可怕的内在婴儿。
譬如,中国的家庭中,大人对孩子的活力有一种普遍的恐惧,孩子无论做什么,大人们都忍不住想限制他。你这样做不对,那样做不好,你要听父母的话,父母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孩子的自发行为,很容易遭到父母等大人的种种限制。
我自己想,这很可能是源自大人们恐惧自己内心这个恐怖的婴儿,觉得这个恐怖婴儿的自发行为会引向绝望与破坏,所以要限制他、疏导他。
至于我们的社会,更是有一整套思想和种种方式,来束缚、管理一个个个体的活力。这一整套思想就是以儒家为代表的思想。
美国学者孙隆基在他的著作《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说,中国人常会身心分离。特别重视身,讲究安身立命,特别在意身体健康。但是,中国人的“心”,却必须为别人的“身”服务。并且,也只需为对方的“身”服务,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
愚孝是怎样炼成的?——对迎合者的心理分析你过去一定是拼命地努力去做一个你母亲可以轻视且折磨的孩子,因为你一直都害怕如果不这样做,你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谢尔登·卡什丹 【Sheldon Cashton, 美国心理学家。著有《互动心理学》等】,《客体关系心理治疗》
2008 年初,天涯杂谈上出了一个神贴《北大博士殴打岳母,六次惊动 110 !》,称北京大学佛学博士孟领殴打岳母,这个帖子只在第一页赢得了一些同情,因明眼人很快看出这个帖子漏洞百出,于是网友们很快变成一边倒地同情孟领与妻子,并攻击其岳父母与小舅子。
事情的基本脉络是:孟领的岳父母要让女儿为儿子买房,女儿答应了,但买房有困难,结果岳父母看中了女儿的大房子,最终起纠纷,而纠纷时不是女婿对岳父母动手,而是相反……
事情的关键是孟领的妻子对自己父母过于顺从。孟领曾以网名“言有尽意无穷”在天涯杂谈上发表了《关于腾房案的几点声明》一文。
文中有如下一段话:
我妻子很愚孝,这是此事之所以戏剧化和极端化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们难以及时处理家庭危机的原因之一。直到 2008 年 1 月 19 日污蔑我的帖子出笼,我妻子才算真正认识了她的父母。这不能怪她,谁愿意早早地接受根本不被父母疼爱的现实呢。
什么叫“愚孝”?即孩子会不惜牺牲自己、自己配偶和孩子的利益,而一味地对父母做出极大的牺牲。
并且,很有意思的是,“愚孝”经常会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出现:父母对一个孩子进行似乎没有餍足的索取,同时却对另一个孩子给予无限的付出。
北大佛学博士一事有类似的嫌疑。孟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他岳父母之所以想占女儿的房子,是为了把房子留给儿子。
孟领的说法是否属实,尚需进一步确认,但“向一个孩子狂索取,向另一个孩子狂付出”这样的故事,在我同样发表在天涯杂谈的《谎言中的 No.1: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一文中,可以找到大量例子。
例如,一个网友在我这篇文章中留言说:
我的父母都重男轻女,因此从小在家我没有得到过重视和爱,那是给弟弟的,留给我的只有轻蔑和侮辱。我清晰地记得一些事,它们使我现在仍心寒。
父母已经把他们的所有财产转到弟弟名下,母亲说我如果也想得到他们的东西就是不要脸,女儿应该去继承婆家的财产。但是,他们遇到任何麻烦困难都不会忘记我,知道我不好意思不孝顺他们,从不忘记可以从我这里索取。
从内心讲,我愿意付给他们抚养费,如果他们卧病在床,我可以请人照顾他们,但是我没有感情给他们。他们也没给过我,看到弟弟对他们并不怎样孝敬,我很难过。可是即使如此,他们也明显地偏袒弟弟。
为什么一些父母会对一个孩子没有餍足地索取?这可以在孟领岳父写给女儿的一封信中找到答案。在这封信中,这位退休的英语老师写道:从生命的价值观来看,你永远欠我们的,还不起。我们住你的房,你还欠我们的。
仿佛是,仅仅因为生下了孩子,一些父母就认为孩子永远欠自己的,所以就可以大肆索取了。
但是,这些被过分索取的孩子,难道就不知道父母的行为过分吗?为什么他们反而会对只知索取的父母进行无限付出的“愚孝”呢?最简单的答案是,这是他们能亲近父母的唯一有效方式。
迎合者的武器是内疚
此前,我在《支配与服从:病态关系的双重奏》一文中,谈到了四种病态的维持人际关系的方式,分别是权力的游戏、依赖的游戏、迎合的游戏和性感的游戏。
权力的游戏和依赖的游戏,我已经详细分析过,而“愚孝”者所使用的即是第三种病态的方式——迎合的游戏。
所谓迎合的游戏,概括成一句话: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必须爱我,否则你就是不爱我,你这个大坏蛋。
不过,迎合者通常只意识到自己在付出,在奉献,而意识不到“否则”的威胁性信息。如果你和迎合者交流,你会发现,他们似乎是那种能给予无条件的爱的人,因他们在频频付出后,经常会表示,他们的奉献不需回报。
但实际上,迎合者会不自觉地使用一些办法,提醒接受者:“你欠我的。”
卡什丹在他的著作《客体关系心理治疗》中谈到了这样一个例子:
海瑞因塔是一个中年单身母亲,有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她每天要开车接孩子上学和放学,当孩子坐上车后,她一定会提醒两个儿子锁好车门。然而,当孩子们试图这样做时,却发现车门已关好。
这位妈妈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会多此一举?
对此,卡什丹的解释是,这是迎合者的经典行为模式。锁好车门是意识层面的奉献,海瑞因塔以此显示,她是一个无微不至的妈妈,而提醒孩子们去锁车门则是潜意识驱使的,她潜意识里希望孩子们发现,妈妈已做了奉献。
歉疚感可能是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一种感觉,尤其是,有人替我们做了我们本可以轻松做到的事情后,还巧妙地想给我们留下歉疚感,这会令我们感到非常愤怒。
然而,迎合者不仅在助人时细致入微,也非常谨慎小心,他们会向你很卑微地表示,他们只是想帮你而已,不需要任何回报,你不必有压力。
面对这样的人,一开始我们很难能表达愤怒,我们甚至会因为自己心中的怒气而感到内疚:“我怎么能对这么好的人生气?”
不过,如果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你的愤怒会越来越难以遏制。于是,你要么向别人表达怒气,要么干脆远离这个迎合者。
海瑞因塔的两个儿子就是这样做的,他们成了问题少年,常在学校和社会上制造一些麻烦,而这是他们表达愤怒的方式,这愤怒本来是要对妈妈表达的,但妈妈这么好,他们怎么可以生妈妈的气,于是他们把愤怒发泄到别处去了。
并且,他们和妈妈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这疏远是为了减少妈妈迎合自己的机会,那样就可以少一些歉疚感了。
迎合者干吗要这样委屈自己?
这也是支配者为什么钟情权力、依赖者为什么喜欢依赖的原因。我们都想与别人亲近,但很多人只学会了一种与别人亲近的方式,支配者学会了权力的方式,依赖者学会了示弱的方式,而迎合者学会了奉献的方式。
更糟糕的是,因为迎合者只相信迎合的方式,所以当对方疏远他时,迎合者在恐慌中会对付出更加执着。但他越付出,对方越想逃离,由此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最终迎合者最在乎的关系反而断裂了。
这就是海瑞因塔和她两个儿子的互动过程。在她没有改变迎合的行为方式前,她越努力,孩子们就越想远离她。
父母越冷淡,孩子越迎合
不过,迎合的游戏并不是永远无效的,实际上,在迎合者的童年早期,这是他们能靠近父母或其他养育者的唯一方式。
我在天涯杂谈的《谎言中的 No.1: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一帖中,有很多个可以称为“愚孝”的迎合者,几乎都是女士,而且其父母都重男轻女,会对男孩百般溺爱,对她则严重忽视。对这样的女孩而言,她们最容易靠近父母的方法就是去奉献,或者为父母奉献,或者为兄弟奉献。
现实生活中我见到的这种例子也不少。我的好友、31 岁的茜茜就是一个典型。
茜茜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按说,她作为老小应该最受宠,但事实恰恰相反。原来,妈妈怀孕时,很想要个儿子,也觉得这次肯定会是个儿子,没想到生下来却是女儿。因为这个原因,妈妈和爸爸一直对她有点视而不见,但对其他三个孩子都堪称溺爱。
在这个家庭中,茜茜很小就变得极其懂事,生炉子、买菜、择菜、做饭和打扫卫生等家务成了她的例行工作,而姐姐和哥哥从来都不必做这些。她变得这么勤快,部分原因是父母希望她这么做,而主要原因则是茜茜自己的选择,她只有通过迎合的方式,才能获得父母一点可怜的关注。
不过,这种主动奉献中藏着渴求——“请你们把爱分给我一点吧”,也藏着愤怒——“我做得这么好,你们还不爱我,你们太坏了”。这是她的想法。对父母而言,因为她的生命分量很轻,所以,她的奉献很少会引起父母的歉疚感,他们反而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当茜茜偶尔不想再这么做时,他们会觉得不适应,会训斥她甚至打她,而对茜茜而言,更可怕的是,父母会对她更加视而不见。所以,如果父母对一个孩子越冷淡,这个孩子越容易成长为迎 合者。
愚孝源自不甘心
导致迎合的核心原因是恐慌,迎合者之所以只奉献不索取,是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开始索取就会令关系疏远甚至断裂。
等长大后,孩子与父母的力量对比已发生改变,而且孩子的世界已打开,他拥有了很多其他关系,对父母已不再依赖。但是,作为一
个迎合者,他心中的恐慌并未消失,他仍认为奉献是能与别人拉近关系的唯一方式。
并且,自幼以来对父母持续了很久的渴望——“请你们把爱分给我一点吧”——因为一直没有实现而变成了一个魔咒,导致一个人会一直执着在这个没有实现的愿望上。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愿意在成年后做出更大的奉献。